洛汉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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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匠莫福

洛汉简介

作者:洛汉[阿昌族]

莫福老爹是远近闻名的刀匠。他打制的刀子算下来恐怕比这地里的甘蔗叶还多。没有人不承认,方圆几十里内的男人、小孩和妇女,所佩带的长刀、短刀、姊妹刀,没有一把不是出自莫福老爹的手。他整天从早到晚在那间纸叠似的刀铺里“叮当——叮当”地干活。听惯了这种声音的人们,若一天听不到这种声响,反倒像家里丢了什么似的还有些不自在。

如今,莫福老爹已年近七十了,唯一的亲人——儿子莫鹏又是县里主管经济的副县长。按理,他应该跟儿子到坝子的县城去享清福的。自老婆早年去世后,他又当爹又当妈的把儿子拉址大,供他上大学,儿子当了副县长多么不容易呀!

“阿爹,您一个人在家病倒了咋办?”儿子曾多次开着小车到家来接他去县城。

“你不消挂着我。好好记着是老百姓选你当县长就是了。再说县城人乱车又多,没有咱这里好。”莫福老爹有福不会享,不管儿子怎么相劝,他总是不愿离开寨子跟儿子到县城里去生活。

“不去县城也好。那就在家烤烤茶罐得了,七老八十的何必还要打刀。现在刀子也不像以前那样的卖钱,你家又不是缺钱花。您老人家是咋个想的哟。”对于寨子里的好心人的劝告,莫福老爹也听不进去。无论是天阴下雨,还是春夏秋冬,他每天照样裸露着干瘪的上身,在刀铺“叮当——叮当”地打刀。至于刀子卖得出去还是卖不出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莫福的刀铺不要关门,也不在乎什么钱不钱的。你要是看上了他打制的刀子,你就拿一把去用吧。给不给钱都没关系,或者给个鸡蛋给包茶叶给把烟都行。只要你别忘了跟别人说“这刀是莫福老爹打的”,他就感激不尽了。因为你要知道,莫福老爹的这口气是靠打刀撑着的。一日不打刀,他浑身就会像爬满虱子似的痒得难受,甚至血压升高,呼吸都有困难。确切地说,莫福老爹已经把这祖传的用来养家糊口的供儿子上大学的打刀活路,完全变成了一种享受,一种延长生命的方法了。就像你们城里的那些离退休干部热衷于老年迪斯科、气功和打门球一样。仅是一种证明、一种活法而已。俗话说:人怕老来闲,怕越老越不中用。

莫福老爹的刀铺坐落在寨子前的公路边,下面是一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小河,对岸是一座奇形怪状的石山。莫福老爹的刀铺就像那清亮的小河和那褐色的石山一样,没有人能够说清是什么朝代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连莫福老爹也只模糊记得他是听着那“叮当叮当”的铁器撞击的声音长大的。在他十五岁那年初冬的一个晚上,他阿爹端着一盘献饭,带着他,绕那石山转了个圈,叫他面对石头、树木和草丛叩了九九八十一个响头;然后,又叫他把那盘献饭全部撒入小河中。第二天,鸡还不叫,他阿爹又把他从被窝里弄起来,带到刀铺,烧起炉子,点上三炷香,叫他对着风箱、炉子、垫锤一一叩拜后,严肃而庄重地把打刀的铁锤交给他:“阿福啊,从今以后,你就是这刀铺的顶门杆子,这是咱家祖祖辈辈传下的手艺,你要用心学。”

莫福老爹身不由己地接过铁锤。从此开始了他打刀的生涯。“饿饭三年饿不着手艺人”,靠着这祖传的打刀绝活,无论在寨子里发生饥荒的年头,在日本兵驻进村子里的岁月,莫福老爹始终在村里立于不败之地,刀铺始终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以至村里人都感到,只要小河水不干,石山不老,莫福老爹的刀铺还在,心中就好像有一团火,生活就有盼头。只要提到莫福老爹的刀铺,人人都敬畏着三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随着世道的变迁,岁月轮回,莫福老爹越来越意识到,这祖传的手艺后继无人了。这刀铺也迟早要毁在儿子的手上的。儿子十五岁那年,莫福老爹也像他阿爹样,打算把这祖传的手艺交给儿子,可儿子莫鹏,天生是个捣蛋鬼,任莫福老爹怎么治他,他就是不学打刀,死活要去念学堂。这使莫福老爹非常难过和悲哀了一些时日。

挖公路那年,已当了公社书记的儿子莫鹏,不但不学打刀,还劝老爹把刀铺拆了,跟他到公社去。那几个测路人,仿佛也跟老爹过不去,偏要把那公路往刀铺上过。把老爹气得差点昏了过去。挖公路的推土机开到刀铺门前,就没法再往前推了——莫福老爹手提着长刀和火药枪,鼓着腮帮和眼睛,愣愣地坐在刀铺门坎上。只要推土机再往前推一步,莫福老爹的火药枪就要发音了。谁也没有办法。最后公路只好改线,工程也因此延误了十多天。莫福老爹也跟儿子莫鹏一个多月不讲话了。

可十多年过去了,已经当了副县长的莫鹏还是念念不忘要拆了刀铺。最后又三番五次地派人来劝说莫福老爹把刀铺拆了,县里要在这里建一座锡矿厂。这不等于把莫福老爹往绝路上赶吗?这刀铺是他生命的象征,生活的希望啊。

“要拆刀铺,等我死了。”

莫福老爹用毒辣辣的眼光盯着来劝说的人。来做老爹工作的人,看到这县老爷的老爹那毒辣的目光,一个个像腊月的黄瓜——蔫了。只好灰溜溜地返回县城,找莫鹏私事公办了。

“阿爹,您就答应了吧?”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莫福老爹正光着上身在刀铺“叮当—叮当”地干活。副县长莫鹏亲自带着矿厂筹备人员来到莫福老爹的刀铺。莫福老爹见儿子又带着人马来打刀铺的主意,不觉一股闷气从心底涌起,迅速爬满了他那铁灰色的脸膛。儿子喊他,他理也不理,仍自把铁锤高高举起,重重地砸下。每一锤打下去,那通红的铁块便蹦出许多耀眼的火花四下散落。和莫鹏一同来的其他人,被莫福老爹那古怪的性格和不屈的精神,弄得不敢吱声。

“最近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回来看您,您别生气。”莫鹏尽量找话跟阿爹说。可莫福老爹像没有看见儿子站在身边一样,仍自顾打刀。

莫鹏跟阿爹说话碰了一鼻子灰。转过身,向其他人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然后走到火塘边招呼大家坐下、喝茶。自己又像小孩一样走到炉子旁边,拿起靠在墙角的一个铁锤,一声不吭地和莫福老爹“叮当叮当”地干起活来。他一边卖力干活,一边偷偷地观察阿爹的脸色。他希望在阿爹脸色稍微好转后,再跟他商量。他心里清楚阿爹的犟脾气,一辈子吃软不吃硬,只要把道理讲清,他是会同意的。

坐在火塘边的其他人,静静地看着这两父子。有的感到老头子太古怪,有的又高兴得禁不住想笑:副县长这回也不灵了。

两父子默不吭声地打了一阵铁锤后,莫福老爹停下手,用火钳把铁块夹起放入水里淬了一下,又丢入炉子里烧着。一边拉着风箱,一边瞄了眼儿子。脸色稍微出现了点阴转晴的迹象。

“阿爹,您是个讲理的人。”莫鹏乘机说:“我也理解您舍不得这刀铺。可是,您想想,对面石山上有丰富的锡矿,开采出来每年可增加县里4亿多元的财政收入,可以买两三座县城了。您不知道,我们县是全省有名的贫困县,年年靠国家救济,我们这些当县领导的人也不好受,‘人有脸,树有皮’,到省里、州上开个会什么的,人家冷眼看你,弄得我们几个县里头头谁都不愿去出差开会。阿爹,您就帮帮这个忙吧。”莫鹏跟阿爹诉了一大堆苦,可莫福老爹一句也没听进心。

“县里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莫福老爹不耐烦地说。

“这个地基靠路挨水。刀铺不拆掉,选矿车间就不好盖。人家省里拨款,日本公司也投了资。现在不干怎个行?那锡矿躺在山里睡觉,而我们还抬着金饭碗讨饭。”

“我算服你了。你不想学打刀,我不怪你,你去当官,我也不拉你,可你怎么总是缠着这刀铺不放呢?!”莫福老爹可怜兮兮地说。

莫鹏辩解道:“谁愿拆了刀铺?可我也是没有办法嘛。”

“我不知道你是哪股筋发了。别人家想开个刀铺都快想疯了,而你呢,手拐子尽往外拐,非要拆了自家的刀铺才心甘。”莫福老爹凶狠地盯着儿子。

“阿爹,我知道你舍不得刀铺。可您想想像您这样靠打刀过日子的全县能有几个?虽然矿山一开,咱家的刀铺没了,但全县的面貌几年内就改变了。您老人家不是常教育我:做人要从大处想吗?”莫鹏仍苦苦相劝。

莫福老爹一听儿子拿他的话来教训他。忍不住发起他的红肚子脾气来:“说来说去,这刀铺就是不能拆。”

莫鹏虽没学到阿爹打刀的手艺,但他那红肚子脾气却比阿爹还厉害。“县里决定了。拆不拆由不得你了。”

“你敢!”

“您看我敢不敢!”莫鹏气愤地说着,带着其他人离开了刀铺,登上了小车。

“呸!”

莫福老爹看着小车后面拖起的一股灰尖,越来越气不过,丢下铁锤,顺手拎起那桶淬火用的冷水,奋力泼向炉子:“老子为什么?”炉子里顿时喷出一股浓浓的火灰,塞满了刀铺。莫福老爹一边发着闷火,一边挎上长刀,“咔嚓”一声,锁上刀铺的门。鼓着膳鱼色的脸,呼着粗气,脚步沉重地向寨子走去。

“我几十年苦苦撑着刀铺,不就是为了莫家刀的名声吗!哼,你当大官了,就连祖宗都不顾了。哦,你了不得了,真是的。”莫福老爹心里骂着儿子,推开竹院门。那条整天替他看守家门的大黄狗,见主人回来,也不看看主人的脸色,仍像往日样,盲目忘情地在莫福老爹身旁跳来跳去。

砍竹子遇节了。莫福老爹正在气头上,抬起脚,照着黄狗的胸脯狠狠地踢了一脚。“你高兴什么?”

那黄狗感觉情况不妙,知趣地夹着尾巴,躲到了一边。

莫福老爹悻悻地推门进屋,一屁股坐在火塘边。既懒得生火做饭,也没去做平时该做的家务。眼睛盯盯地看着挂在墙上的那支生满红绣的火药枪出神。

“打猎公安局来管,打刀你又要拆刀铺,难道就让我在火塘边等棺材?”莫福越想越伤心,不觉中,那深陷的眼窝里流出了几滴浑浊的老泪。

第三天一大早,中日投资双方便带着施工队开进了刀铺的小河边,开始强行拆迁莫福老爹的刀铺。副县长莫鹏还带着两名公安局的同志亲自前来督阵,以免阿爹胡搅蛮缠。他知道阿爹的脾气,犟起来三条水牛也拉不回头的。万一他想不通,谁说得清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莫福老爹站在寨子口,望着小河边自己经营了一辈子的刀铺,被人们无情地拆拉着,那膳鱼色的脸上染着凶光。从小河边的刀铺传来的“嘶啦——嘶啦”的响声,不断地撞击着莫福老爹的心。

“他真的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莫福老爹骂着,无可奈何地在寨子口走来走去。

突然,他像一头被惹怒了的公牛,闯进家门,摘下挂在墙上的火药枪,擦了擦,又检查了下铜炮。觉得一切还好之后,便冷笑了两声,走出了寨子。

太阳黄灿灿地照在莫福老爹那偻形的背上,使那支被母鸡油擦得乌黑铮亮的火药枪反射出道道逼人的寒光。

“他妈,你爬起瞧瞧你的宝贝儿子干的好事。”莫福老爹不知不觉地来到离刀铺不远处的他老伴的孤坟前,喃喃地说着,坐在草地上。一些稀里糊涂的幻象在他脑海深处翻滚、闪动着。他万万没有想到,闻名九村十八寨的莫家刀铺,今天会这样不明不白地毁了,而且是毁在了他和他儿子的手中。要是莫鹏不是副县长或者副县长不是他儿子,凭着他那红肚子性格,那支火药枪肯定早就响了。

“我实在下不了手呀,该怎么办?”莫福老爹瞪着他老伴的坟茔默默地说。

此时,坟茔四周发出了一股奇怪的声响。

莫福老爹好像听到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抑或是他自己心里在说:你土都埋齐下巴了,这又何必呢,难道你可带走刀铺?

他哭丧着脸,忧郁地坐着,想着。他觉得儿子已经彻底变了,跟他翻脸了,留下刀铺有什么用。可他转念一想,刀铺被人拆了,这莫家刀的名声,这祖传的手艺,就这样断送了,怎么对得起祖宗八代,怎么还好意思在村里倚老卖老地活着。

莫福老爹脑子里乱嘈嘈的,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又那样想。可是他怎么也解不开心中的谜——这世道怎么变得这样无情?儿子怎么整天和莫家刀铺过不去?

这时,小河边刀铺的房顶已经被掀了下来,只剩下四周土墙还在痛苦地支撑着。他突然间好像明白了“儿子名上拆刀铺,实际上是嫌我活得太长了,让他挂心,影响他当县老爷呀!”他这样悲哀地想着,来到一个两丈多高的岩子头上。刀铺没了,活着也没意思。他打算在这里静静地睡上一觉,然后在睡梦中滚下悬崖。因此,他尽量挨近悬崖边躺下,深情地望着蓝蓝的天空。

那只大黄狗不知什么时候跟在莫福老爹的身后,见老爹在岩子边睡下,忙扑过去,差点把老爹推下了悬岩。

“喂豹子的,你也想我快点死呀!”

莫福老爹虽然觉得拗不过儿子,也决意就此去找四十多年前的老伴。可他还是舍不得那刀铺,不想马上就走。那大黄狗把他吓了一跳后,他又爬起来向小河边走去。

人老心昏,树老心空。事到如今,他只好再去刀铺收收脚迹,也替儿子积积阴德,好让儿子不成孤魂野鬼,将来祖宗能够原谅他让他归祖。

莫福老爹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或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样,照直向河边的刀铺走去。就在他离刀铺还有五十多米的地方的时候,一个差点让他五脏六腑爆烈的场面跃入了他的眼帘:儿子莫鹏正拿着一张图纸在跟一个大腹便便的,留着丹仁小胡子的老头谈得火热。

莫福老爹揉了揉眼睛,又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没错,是他!”他心里一下子明亮了:“原来这一切,都是这日本老头在背后搞的鬼呀!”

莫福老爹清楚地记得,那年,就是这样一个小胡子日本人,带着一队日本兵,想过怒江不成又返回住进村子的。他们进村后,坏事做绝,恶事做尽,使得一向平静的寨子鸡犬不宁。不知是哪几个小青年,实在看不下去,就提着阿昌刀,砍了他几个日本兵的头。于是,小胡子日本人就把责任推到了刀匠莫福的身上,就因为这件事,莫福的老婆死于非命,莫福想到这,气不打一处来,冲着儿子和小胡子老头走去,儿子见他过来,忙起身迎上来说:“爹,您上哪儿去了,到处找不着您。”“找我干什么?我死了不更干净?”“爹,您还生气?昨天县里研究了,在县城边上为你新起一间打刀铺,作为拆迁补偿,您还可以继续打您的刀。”莫福一直抑郁的心开朗了一些,他把儿子拉到一边问:“那个小胡子是不是日本人?”儿子点点头,莫福老汉差点骂了起来。强忍了一会儿他说:“他像害死你妈的日本鬼子。”莫鹏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是日方的总经理山田先生,一辈子都为日中友好做工作,您可不能看见仁丹胡子就认为是日本鬼子啊。”

莫福老汉也嘿嘿笑了起来,看着转身又忙开了的儿子,他没多说什么,他要再到老伴的坟茔旁去,告诉老伴他还可以打刀,打许多许多阿昌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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