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散文诗:《太阳·土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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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著名文学理论家、散文家,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学评论》主编,现任美国科罗拉多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客座教授。主要学术著作有:专著《性格组合论》、《传统与中国人》(与林岗全著)、《人论二十五种》,学术论文集《文学的反思》;出版散文诗集有:《深海的追寻》、《告别》、《太阳·土地·人》、《人间·慈母·爱》、《读沧海》、《寻找的悲歌》、《刘再复散文诗合集》等;散文集有《共悟人间》(与女儿刘剑梅合著)、《漂流手记》七卷、《新世纪散文家·刘再复精选集》等。

刘再复散文诗:《太阳·土地·人》

刘再复散文诗

《太阳·土地·人》




第一辑 太阳


  地上有着无数太阳

我会永远爱着太阳的,我的光明之源。
没有太阳,不会有我,不会有你,不会有他,不会有山青青、水青青的人间。
然而,天顶的太阳只有一个,而地上却有无数太阳,象星星一样繁多,一样灿烂。
太阳有时从我打开的书页里升起,有时从我爱者的心灵里升起,有时从老师粉笔的芬芳里升起,有时从朋友辉煌的思想中升起,有时从远方珍重的祝福里升起,有时从身旁温热的语言中升起,有时从赤诚而婉转的歌喉里升起,有时从邮递员闪烁的汗珠里升起,有时从孩子微笑的酒窝里升起,有时就从你滚动着的暖流的手中升起。
人间到处都有太阳,时时都有米人的日出,时时都有希望的火光。因为人间有无数太阳,诚实与善良的生命太不断繁衍。自然的丽日照不进的心灵,才有不会凋零的春天。
我相信地上有无数的太阳,所以我未曾在狂乱的风雪中绝望,也未曾在歧路的暗影里落入深渊。我相信世上的道路固然有许多沟沟坎坎,但人间总有流不尽的光明与温暖。


  大地的胸脯全是我的田野

我酷爱大地,眼前无限展开的大地。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绵绵天涯,渺渺海涯,巍巍山崖。处处都任我阅览,任我追寻与求索。
我酷爱大地,脚下孕育着美、崇高、壮丽的大地。大地的胸脯全是我的田野,我的果园与菜畦,时时都可以让我耕耘,让我采集和收割。
我在溢满泥香的沃土里收割着稻谷与小麦金黄色的成熟。在花开满枝的梅树、杏树与苹果树下收割着飘动的清芬。在书本的深海里收割着躲藏的真理,象红珊瑚一样美丽、远古与今天的文明。
在风风雨雨的战斗路上,我收割着人生的严肃。在和朋友互相磋磨的朝朝夕夕中,我收割着生活的美满。在北上与南下的列车窗口,在绿柳轻扬的大路与小路上,我则独自遐想,收割着哲学的意蕊和诗的花瓣。而在那艰难困苦的关山危崖里,我又收割着不屈的理性和韧性。
有时,我还从一个初次见面的孩子那里,收割着对于未来的信念;从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那里,收割着火热的善良;从一个萍水相逢的旅伴那里,收割着山高海深的情谊和永远也难以忘却的智慧与勇敢。
大地的胸脯全是我的田野。没有一种陡然而起的湍流可以汩没这无边无际的土地与山川,也没有一种凌厉的风霜能阻止我的有形与无形的耕耘和收割。没有,永远也不会有。


  我爱萧萧风雨后

我爱萧萧风雨后。
萧萧风雨后,阳光是赤亮的,空气是纯洁的,原野是一派大清新。
风雨后没有尘埃。尘埃被沉淀到潮湿的地上,化作山野与草野的细胞。我喜欢无尘的,被风雨梳洗得青春气息更加浓烈的乔木与灌木。儿时我曾偷偷亲吻过一片还带着水气的榕树的碧叶,并把它卷成叶笛,对着葱翠的群山,开心地吹奏起单调的、原始的、对于故乡的恋歌。
风雨后有许多潺潺的流动,默默的更新,滔滔的排除。有许多的青的滋生,紫的萌动,黄的壮大。有许多衰老的枯枝重新展开她的嫩绿的梦,有许多花朵复活了自己的火焰。有许多种子在地上从沉睡中醒来,悄悄地开始倾诉她对大地的爱。还有许多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奇迹带着遍身的大辉煌毅然崛起,决不仅是横在半空中的彩虹。
风雨后有动听的蛙鸣,清脆的鸟啼,如鼓如琴的水声。风雨后的交响乐使人感到大自然的和谐,人世间的和谐。
风雨后的世界充满安宁与创造,想战后的和平,恢复与建设。喜欢萧萧风雨后的决不仅仅是我,不信,请看那无数打开的门窗,他们都在贪婪地吸收着风雨后的新鲜与光亮。还有那么多带着微笑的人们走向田野与大街,去领略雨后的明艳,去扶持嫩蕊与幼苗,起缔造多彩的、有声与无声的生命。


  我爱茫茫风雪后

我爱萧萧风雨后,又爱茫茫风雪后。
雪后有白皑皑的山,白皑皑的路,白皑皑的森林与房屋,我喜欢漫天遍野的大洁白。
雪后有许多叫人高兴的溃败和死亡。苍蝇被冻僵了,蚊子被埋葬了,连凶猛的蛇也躲藏在地下的阴暗里。雪后为造孽的恶虫制造了一个冰冷的大地狱。
雪后有许多远离痛苦与邪恶的大欢喜。雪后的孩子浑身都充满着表现的活力和征服的活力。他们尽情地嬉闹,用最柔美的武器进行着最柔美的战争。战争也是洁白的。雪后的地上到处飘荡着叫人醉心的笑音,笑音代替雪片欢乐地飘。雪后为孩子们制造了个童话般的银色大天堂。
在天堂和地狱之交,田野里的小麦没有声响,她们只顾吮吸天空献予的乳汁。为了人间,她们准备着明天更动人的孕育。
我爱茫茫风雪后,爱风雪后美妙的三界:天堂、地狱和人间。


  窗台上又摆满了绿色

妈妈又在我的窗台上摆满了绿色。
米兰、茉莉、野玫瑰、石柳树、仙人掌、还有来自故乡的青青竹。
她知道我从绿满四时的山野里走来,从天性的深处酷爱大自然的春天。
她知道我的眼睛需要绿色。沉湎于书本的枯燥的岁月,见不到青山于绿水的岁月,使我的眼睛衰老了,比妈妈的眼睛还要衰老。
那一场严酷的风,那一场持续得那么久的劫波,取缔了妈妈给我的小花与小树,取缔了我生命所渴求的绿色,跋涉沙漠时所需要的一小片绿洲。
于是,我的眼睛更衰老了。世界在我眼里常常混沌一团。在那股狂风的袭击中,我常常在路上跌倒。
狂风停息了,狂风停息了!
妈妈又在窗台上摆满了绿色。呵,为了米兰们的复归,为了在窗台上赢得这点春天的权利,窗外曾经进行过多少艰辛而豪迈的战斗!?赋予我春天的绿色的,决不仅仅是仁慈的妈妈。


  我当然爱……

我当然爱,爱那些使我抬起头来的星光,由于它们的吸引,我面对太空,遥看这一角辉煌,那一片灿烂。
我当然爱,爱那些使我抬起头老的纪念碑的拱顶,天安门城墙上的红灯,爱那些让我抬起头来的宣言和旗帜,书籍与文献,音乐与诗章,爱那些含蓄的,或者裸露的,燃烧着良知的呼唤。它们也象星星,使我面对大地,展望这一角辉煌,那一片灿烂。
我当然爱,爱今天这个让我抬起头来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我不再恐惧,不再低首徘徊。那一切都属于我:迷蒙的远山,赤红的晚霞,飘动的云彩,还有,那任我观赏的书刊的大海,被我高高托起的女儿嫣红的香腮……
我当然爱,没有什么比让我抬起头来更加宝贵。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加幸运:星光天天都自由地投进我的心怀。


  也是这样一个雨丝绵绵的早晨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早晨,这样一个山岗,这样一缕突然升起的思念。
顶着南来的风,绵绵的雨丝,我思念着那位背我涉过小河的第一个老师,想起她那高高卷起的裤筒,想起她被风雨打湿的乌黑的头发。我思念着那两鬓积雪的另一位老师,那位满怀热望从海外深造归来的教授,想起他含着泪在灯下思索。我还思念在故乡的这一角与那一角的朋友与亲人,那些曾被我悄悄爱过与崇拜过的人,他们都在经历着从未有过的动乱,呼吸着从未有过的硝烟。他们许多人都在牛棚里生活,不能象我这样自由地随着早晨新鲜的风,在雨丝中拜访这开着小花的山岗。
十年过去了。又是这样一个早晨,这样一个山岗,这样一缕突然升起的思念。
我还思念着十年前思念过的那些人,但已没有往日的感伤。也许是么那绵绵的雨丝带给我忧烦,也许是因为我得到真实的信息,知道我思念过的人,也拥有早晨,拥有夜晚,拥有开着小花的山岗。
呵,没有一种苦难能天长地远,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唯有人类、真理与脚下的大地,总是与天外的星群一起,在宇宙中作永恒的飞旋。


  仁厚的地母呵,爱之神

  (一)
大地母亲呵,听我说。
无论是翡翠色的今天还是虹霓色的明天,我都不会灰心,不会沉沦。我知道,即使一切都抛弃我的时候,不是不会抛弃我的。任何时候,你都会用你深广的仁慈负载我的心灵,舐干我的眼泪;任何时候,你都会用你暖烘烘的胸脯把我拥抱,让我在你的怀中驰骋自己旖旎的幻梦,雄奇的展望。任何时候你会等待着我,等待着我强健与勇敢的消息,前行与探求的足音,即使是我的死,我的残骸,你也会把它亲吻,把它珍藏,并在你的绵绵青山上,赠给我许多芳草,或者把我化作幽香的尘泥,护卫着那些洁白的小花。

  (二)
有你的存在,我就有路。
那崎岖的,坎坷的,弯曲的,正直的,宽广的,狭窄的,都在我面前伸展着。
哪怕是洪水冲垮了,被大雪吞没了,只要你呼吸着,路还会重新蜿蜒,重新召唤我不屈的脚步。
但我明白,我是在你神圣的怀里行进的。行进也该是神圣的。可以踏着沙去,可以踏着水去,可以踏着霜去,可以踏着雪去,但不能踏着无辜的花草而去,更不能踏着别人的身躯而去。

  (三)
大地母亲呵,在你身旁,我不会虚空。
你剪裁着时空,呼吸着寒暑,吞吐着古今。你扬弃着风风雨雨,代谢着黄黄绿绿。谁也没有你那种奇伟的、永动不息的脉搏。
只要你呼吸着,人间的美貌就不会消失,春天与秋天就不会死,我和我的兄弟姐妹,生活里就不会缺少春华秋实。


  读沧海

  (一)
我又来到海滨了,又亲吻着海的蔚蓝色。
这是北方的海岸,烟台山迷人的夏天。我也坐在花间的岩石上,贪婪地读着沧海——展示在天与地之间的书籍,远古与今天的启示录,我心中不朽的大自然的经典。
我带着千里奔波的饥渴,带着长岁月久久思慕的饥渴,读着浪花,读着波光,读着迷蒙的烟涛,读着从天外滚滚而来的蓝色的文字,发出累一样响声的白色的标点。我畅开胸襟,呼吸着海香很浓的风,开始领略书本里汹涌的内容,澎湃的情思,伟大而深邃的哲理。
打开海蓝色的封面,我进入了书中的境界。隐约地,我听到太阳清脆的铃声,海底朦胧的音乐。乐声中,我眼前出现了神奇的海景,我看到了安徒生童话里天鹅洁白的舞姿,看到罗马大将安东尼和埃及女王克莉奥特佩拉在海战中爱与恨交融的戏剧,看到灵魂复苏的精卫鸟化作大群的银鸥在寻找当年投入海中的树枝,看到徐悲鸿的马群在这蓝色的大草原上仰天长啸,看到舒伯特的琴键象星星在浪尖上跳动……
就在此时此刻,我感到一种神奇的变动在我身上发生,一种无法言说的谜在我胸中跃动:一种曾经背叛过我自己但是非常美好的东西复归了,而另一种我曾想摆脱而无法摆脱的东西消失了。我感到身上好象减少了很多,又增加了很多,只是减少了些什么和增加了些什么,我说不出来。只感到我自己的世界在扩大,胸脯在奇异地延伸,一直伸延无穷的远方,伸延到海天的相接处,我觉得自己的新,同天,同海,同躲藏的星月连成一片。也就在这个时候,喜悦象涌上海面的潜流,突然滚过我的胸脯。生活多么好呵!这大海拥载着的土地,这土地拥载着的生活,多么值得我爱恋呵!
我不能解释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然而,我仿佛听到蔚蓝色的启示录在对我说,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吗?你如果要赢得它,请你继续畅开你的胸襟,体验着海,体验着自由,体验着无边无际的壮阔,体验着无穷无尽的渊深!

  (二)
我读着海。我知道海是古老的书籍,很古老很古老了,古老得不可思议。
原始海洋没有水,为了积蓄成大海,造化曾经用了整整十亿年。造化天才的杰作呵!十亿年的积累,十亿年的构思,十亿年吮吸天空与大地的乳汁。雄伟的横贯天地的巨卷呵!谁能在自己的一生中读尽你的丰富而博大的内涵呢?
有人在你身上读到豪壮,有人在你身上读到寂寞,有人在你心中读到爱情,也有人在你心中读到仇恨,有人在你身边寻找生,有人在你身边寻找死。那些蹈海的英雄,那些自沉海底失败的改革者,那些越过怒浪向彼岸进取的冒险家,那些潜入深海发掘古化石的学者,那些耳边飘忽着丝绸带子的水兵,那些驾着风帆顽强地表现自身强大本质的运动健将,还有那些仰仗着你的豪强铤而走险的海盗,都在你这里集合过,把你作为人生的搏的舞台。
你,伟大的双重结构的生命,兼收并蓄的胸怀:悲剧与喜剧,壮剧与闹剧,正与反,潮与汐,深与浅,珊瑚与礁石,洪涛与微波,浪花与泡沫,火山与水泉,巨鲸与幼雨,狂暴与温柔,明朗与朦胧,清新与混沌,怒吼与低唱,日出与日落,诞生与死亡,都在你身上冲突着,交织着。
哦!雨果所说的“大自然的双面象”,你不就是典型吗?
在颤抖的长岁月中,不知有多少江河带着黄河染污你的蔚蓝,不知有多少狂风带着大陆的尘埃挑衅你的壮丽,也不知有多少巨鲸与群鲨的尸体毒化你的芬芳,然而,你还是你,海浪还是那样活泼,波光还是那样明艳,阳光下,海水还是那样清。不是吗?我明明读到浅海的海底,明明读到沙,读到礁石,读到飘动的海带。
呵! 我的书籍,不被污染的伟大的篇章,不会衰老的雄奇的文彩!我终于找到了书魂——一种伟大的力量,一种比海上的风暴更伟大的力量,这是举世无双的沉淀力与排除力,这是自我克服与自我战胜的蔚蓝色的奇观。

  (三)
我读着海,从浅海读到深海,从海平面读到海底我神往的世界。但我困惑了,在我的视线未能穿透的海底,伟大书籍最深的层次,有我读不懂的大深奥。
我知道许多智勇双全的科学家、工程师和探险家,也在读着深海,他们的眼光象一团炬火正在越过黑色的深渊去照明海底的黄昏。全人类都在读海,世界皱着眉头在钻研着海的学问。海底的水晶宫在哪里?海底的大森林在哪里?海底火山与石油的故乡在哪里?古生代里怎样开始生物繁衍的故事?寒武纪发生过怎样惊天动地的浮沉与沧桑?奥陶纪和志留纪发生过怎样扣人心扉的生存与死灭?海里有机界的演化又有过怎样波澜壮阔的革命的飞跃?
我读着我不懂的深奥,于是,在花间的岩石上,我对着浪花,发出一串串的海问,从我起伏的热血中涌流出来的海问。我知道人类一旦解开了海谜,读懂这不朽的书卷,开拓着伟大的存在,人类将有更伟大的生活,世界将三倍的富有。
我有我读不懂的的深奥,然而,我知道今天的海,是曾经化为桑田的海,是曾经被圆锥形的动物统治过的海,是曾经被凶猛的海蛇和海龙霸占过的海。而今天,这荒凉的波涛世界变成了另一个繁忙的人世间。我读着海,读着眼前驰骋的七彩风帆,读着威武的舰队,读着层楼似的庞大的轮船,读着海滩上那些红白相间的帐篷,和刚刚拥抱过海而倒卧在沙地上沐浴阳光的男人与女人。我相信,二十年后的海,被人类读不懂其深奥的海,又会是另一种壮观,另一种七彩,另一种海与人和谐的世界。
伟大的书籍,你时时在更新,在丰富,在进化,一刻也不能静止。我曾经千百次地思索,大海,你为什么能够终古常新,能够有这样永远不会消失的气魄。而今天,我读懂了:因为你自身是强大的,自身是健康的,自身是倔强地流动着的。
别了,大海,我心中伟大的启示录,不朽的经典,今天,我在你身上体验到自由,体验到力,体验到丰富与渊深。也体验着我的愚昧,我的贫乏,我的弱小。然而,我将追随你滔滔的寒流与暖流,驰向前方,驰向深处,去寻找新的力和新的未知数,去充实我的生命,更新我的灵魂!


  祖国挑着山脉与森林

你象仁厚的妈妈,亲爱的祖国。你象她那样没有条件地爱上我,不论白天与夜晚,不论是收割的季节还是不许收获的日子,都把乳头塞到我嗷嗷待哺的口里,把山高海深的全部爱情投进我睡着的摇篮。
我也报以你同样的爱,亲爱的祖国。不论你是富足还是贫穷,不论你是经受着灾难的折磨还是前程如绣的时光,我都会紧紧把你拥抱,就象刚刚被抱出摇篮的婴儿,把全部初醒的温馨献给辛苦的母亲。
祖国挑者山脉与森林,挑着厂房与田野,挑着昨天留下的旧屋和今天新立的大厦,担子太沉重了,道路弯曲又遥远。我爱祖国,不会只在厂房与田埂边叹息,谴责山脉给我太少的花香,森林给我太少的绿叶。不会的,我还要拿出自己的肩膀,和祖国一起挑起森林与田野,就象儿时走到长着苔藓的井旁,帮助劳累的妈妈挑起那一担水,尽管脚步还不稳健,常在摇晃中把水洒到尘土轻扬的地上。


  金项链

把母亲装饰起来,……当母亲被人欺凌的时候,当长白山与松花江一起哭泣的时候,一位呼唤着“可爱的中国”的革命者这样寄托着热望。
在这之后,他和他的战友,在莽莽的沙场中和在铁牢的幽光里,用赤子鲜红的血流,一滴一滴地注入母亲衰老的肌体,使母亲赢得了新生,而把装饰母亲的光荣,留给后人。
装饰神圣的母亲吧,一切仰慕着长城与昆仑山的同胞,一切热恋着长江黄河的高贵的姐妹!
难道有什么真诚的赤子,会嫌弃妈妈的贫穷?难道有什么贴心的孩子,不顾分担母亲的烦扰?有志气的孩子,既不嫌弃妈妈的贫穷,也决不安于妈妈的贫穷。
我们不会安于妈妈的贫穷,我们会把母亲装饰起来的,鲜花用她的鲜艳,青草用她的翠绿,庄稼用她的果实,江河用她的柔美的爱情。而我们,则用生命的全部赤热,为母亲编织着闪烁时代异彩的金项链。


  摇 篮

小时候,我在摇篮里,妈妈在摇篮边。静幽幽的山边小屋,妈妈一边踏着摇篮,一边摇着纺车。为了摇醒我的混沌,贫穷的妈妈和古老的纺车一起唱着歌。我在摇篮里,听着妈妈那些用阳光和微笑包裹着的叮咛,走进了鲜花盛开的梦境。
长大了,我还在摇篮里。学校的课室,我的四壁雪白的摇篮。象听着妈妈的歌,我听着老师那些启蒙我的温和的话语。我和我的混沌初开的兄弟姐妹,盯着垂挂在老师额角上的很水,吮吸着她们那些不是音乐、但有美妙旋律的歌,灌满我的少年时代与青年时代的歌。
跨进了社会,我的摇篮伸延到辽远的四方,蓝天碧地之间全是我的摇篮。那旋转的天空是母亲的纺车,太阳与圆月是纺车的轮子。黄金色的轮子飞翔不息,妈妈的歌也唱个不停。妈妈就是我的慈爱的祖国,我的勤勉的人民。
那一年风云变换,我的摇篮突然被狂风卷走了。我失落了妈妈温情的歌,失落了身边黄金色的轮子,失落了飞翔在我心中的美妙旋律。于是,我又陷入了混沌。
那一年风云又变换,象奇迹似的,摇篮归来了。妈妈抹去了眼泪,又为孩子们唱着动听的歌。而我,再次告别了混沌。混沌醒了,我回到了摇篮,然而,我不再娇嫩地躺在摇篮里。为了保卫妈妈那温情的歌,不朽的旋律,我要站在摇篮边,还要开动黄金色的轮子,和复苏了青春的妈妈一起不屈地劳动,不分白天与夜晚,早晨与黄昏。


  我还要歌吟早晨

我歌咏过早晨,还要歌咏早晨。
唯有在早晨,纯洁的雾,清新的风,金黄色的曦光,才主宰着世界,黄埃与尘土未敢喧嚣。
唯有在早晨,黑暗才龟缩到渺小的角落,毒蛇才躲进洞穴,夜里猖獗一时的蚊虫才结束了它的喝血的议论。
唯有在早晨,鲜花、芳草、碧树、彩云、骏马、船帆,才被披上光明羽翼,展开自己的绚丽的追寻。
在早晨里,我总是想起祖国的良心。想起了刚刚升起的国旗。想起了在我们的家园里复归了的春天。想起在无数心灵里再生的爱,再生的暖热和希望。想起了为创造春天和希望而死的一切先驱者。
我在童年时代经历过一个奇妙的祖国的早晨,而在中年时代,又经历了一个奇妙的祖国的早晨。
我爱早晨,但更爱那些把晨光撒进大地和使早晨变得更加美好的人们。


  既然天气已经晴朗

既然天气已经晴朗,我相信,光明到处都会有的。
既然洪水不再喧嚣,稻谷象星星那样成熟,重要的是赶快去收割,别让成熟的谷子在地里发霉。
快扶起被暴雨打折的树苗,快补好被暴雨掀掉的屋顶。既然天气已经晴朗,我相信,安宁是会有的,树苗还会生长得更加茂密,屋里决不会缺少温暖。
既然天气已经晴朗,我不再埋怨昨天的暴风与阴雨,不再埋怨今天路上的泥泞和水洼。无休止的埋怨,会辜负这晴朗的时光。
既然天气已经晴朗,泥泞会消失的,路会修好的,桥梁会重新站立起来的,深绿色的列车会从我们面前奔向前方的。
既然天气已经晴朗,为晦暗的日子而忧伤的母亲会停止悄悄哭泣的,她的眼泪会象雨点那样在晴朗中消失的。我相信,母亲会有欢乐的。


  心爱的白鸽飞走了

黄昏了,白鸽该回家了,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那是一个大风暴即将开始的前夜,她再也不回来了。是折断了翅膀,还是迷失了方向,我都无从猜想。
我和我的小女儿心爱的白鸽,竟这样悄悄的飞走了,我的小女儿整整哭了一夜,我也一夜感到隐隐的忧伤。
雪白的鸽子是我女儿的伴侣,我们家亲密的一员。她与小女儿一起玩耍,常常聆听着女儿从安徒生与格林那里得来的故事,还常常与小女儿一起在镜子里照着自己洁白的羽毛。
当她垂落在女儿的肩上,我感到家的安宁,心的安宁,大地的安宁。
然而她飞走了。很久很久没有回来。
十年过去了,安宁又回到我们的家中,初春最后的雪片在告别我的窗口,我们多么想念那只象雪一样洁白的鸽子呵!
我相信生活确实广阔,需要有悲壮的战斗,狮虎的勇猛,但也需要孩子的歌声,安徒生的故事,鸽子的雪白的温柔­……


  我会永远怀念你的
     ——青年时代的恋歌

你近在邻村时,我怀念着;你远在天涯时,我也怀念着。我无所赠予,唯有怀念。
怀念你时,我的心会感到信实,正如接近你时,会使人善良。
当怀念碰撞心坎,我的灵感就会燃烧起来,诗绪就会象阳光那样突然从晨雾笼罩的山顶上射出。你使我确信,怀念可以埋葬寂寞,还可以埋葬平庸的生活。
我曾想起把这怀念悄悄埋藏起来,但总是埋藏不住。象那青山,也曾想把泉水珍藏,但泉水总是冲出山口,照样滚动着它的清澈之波,照样叮叮当当地响起它的铃声。
我怀念些什么,本想告诉你,但我终于没有告诉你。我要自己占有我的秘密,我要自己占有我的甜蜜。怀念在我心中,我就有许多温暖,许多喜悦,许多语短心长的叮咛。我就能看到我所喜爱的柳丝。我还能看到,一颗送别我时的含蓄的泪珠,一颗爱诗歌、爱童话、爱祖国青山绿水的心灵,和我的心紧贴着的心灵。
我会永远怀念你的。因为有这怀念,我就会更加酷爱生活,更加酷爱地上的一切:山脉,原野,河流,森林,春花,秋草,哪怕是尘烟沸腾的沙漠,哪怕重重叠叠的坎坷­……


  我找到了那一缕海波

我在北方的海岸,你在南方的海岸。我寄一缕海波给你,你收到了吗?
那一年夏天,那一个月光如水的静谧的夜里,我们在南方故乡的海岸边,和晴朗的明月一起,欣赏着海,寻思着海的远方。你说:“假如有一天,你在北国的海岸线上,我寄一缕海波给你,你能辨认得出来吗?”
今夜,我就在北方的海岸,也有清朗的月光。我在月光下寻找你的诺言,你的信笺。
层层叠叠的海浪从我眼前奔驰而过,一群又一群,都是那样蓝,那样蓝。然而,我终于辨认出来了,终于找到你寄我的那一缕海波,那一缕遥远的思念。
就是那一缕,就是那一缕最温柔的波,就是那一缕和你的眼泪与微笑一样透明的波,就是那一缕跋涉过千里烟涛依然情意绵绵的波,就是那一缕轻轻地吟着李清照的“知否知否”的波,就是那一缕用儿女的真挚之爱亲吻着祖国海岸的波,就是那一缕带着江南永恒的情思流进我心中的波。
我找到了,找到那一缕海波,那一缕遥远的思念,我回赠一缕海波给你,你收到了吗?我故乡的朋友,我常常缅怀着的故人。


  请不要为我担忧

故乡的亲人呵,请不要为我担忧。
我的心灵不会抛弃故乡那山的明净,水的清澈,森林的绵绵不绝的生机。
我既然是故乡森林里飘出来的一片叶子,既然把这一片叶子卷成了叶笛,那我吹奏的歌,就会有榕树的壮阔,云杉的正直,凤凰木火样的炽热,相思树追恋大地的柔情。每一枚叶笛,都有人的灵魂。
我既然是故乡山村里飞出来的一只鸽子,羽毛的每一根都渗泡过母亲的乳汁。那么,我在天地间翱翔,决不会去弄脏翅膀。尽管尘土飞飞扬扬,我的每一根羽毛都该保持母亲的乳汁的颜色,那不朽的神圣的洁白。
故乡的亲人呵!请不要为我担忧。离开故乡,我还在母亲的怀里。我总记得故乡的大森林,总记得森林里那一片被暴风雨刷洗过的叶子,总记得母亲乳汁的颜色,总记得我渴饮过的祖国土地上的那些清澄澄的山泉,那清澄澄的溪流……


  我给美丽的灵魂让路

每次在路上行走,总爱想起惠特曼那诗的呼吁:为了让灵魂前进,一切都应该让路。
路属于他人,也属于自我。我响应这诗的呼唤,愿正直的灵魂能更豪迈地奔走。
正直的灵魂里积淀着更多的勇敢,更多的美,更多正直的探索。给美的灵魂让路,自己的灵魂才不会堕落。
我给美丽的灵魂让路,但也确信自己的灵魂并不丑恶。我将与一切前进的灵魂竞赛,在严峻的生活中拚搏。如果他们走在我的前头,我将跟踪他们的足迹,如果他们落在后头,我将伸出真诚的手。
我给美丽的灵魂让路,但对丑恶的灵魂决不谦和,有时还要堵住险要的关口,和他进行认真的较量,看谁先化作路上的尘垢。
 

  我不再害怕眼泪

我不再害怕眼泪了,不再那样轻浮地谴责眼泪,以为流泪的人都很软弱。
我经受过没有泪的岁月,那是多么可怕呀,比没有水的沙漠还要干旱。
不错,在邪恶面前,不该有泪。泪,毕竟不是子弹。
然而,眼泪也有神奇的力量,我明明看到眼泪复苏过干枯的土地,惊醒民族沉睡的眼睛。我明明看到,许多泪在一个庄严的地方上汇流时,曾浮载起历史的船只越过危险,什么风浪也阻挡不住。
泪珠常常很美,常常比珍珠还美。在一个特殊的时刻,谁赠予我一串泪珠,我会把这珍贵的一串,永恒地垂挂在心上。
我不再害怕眼泪了,不再害怕。我只怕那种连眼泪也没有的冰冷,连忧伤也没有的虚空,连同情也没有的荒凉。我相信,没有眼泪,也决不会有正直的眼光,深邃的思想,也决不会有切实的追求,真挚的向往。


  亲吻着女儿的微笑

小女儿尚处在无知的王国,蒙昧地玩着泥,玩着沙,动不动就要我去为她采掇天上的云霞。
我爱这天真的幼嫩,天天吻者着她的甜美的微笑,象吻着晨曦的光华。
我祝福她快点长大,快点长出知识和乌黑的头发,我们亲爱的祖国在等待着她。但我又害怕她长大,怕天真变成了世故,单纯变成了复杂,正直堕入了圆滑,夺去她天使般的活泼,夺去我宝石般晶莹的小花。
但有谁不跨进成熟的门坎,有谁不告别幼嫩的年代?于是,我天天亲吻她那天真甜美的微笑,为她祝福:愿她在复杂的世界里,一天一天长大,长高了身材,丰富了头脑,而心,还象童贞时代一样纯洁,一样透明,亮晶晶,亮晶晶,还是一片晨曦的光华。


  当她从失足的地上爬起来

给跌倒的孩子从地上爬起来的权利,我的心灵曾千百次这样呼吁。当她从失足的地上爬起来,请为她祝福。
请为她祝福,用你篝火般的赤热,用你原野般的博大的挚爱,用你坚不可摧的、对于人的信念。
请为她祝福,当她从风雨交加的路上爬起,最需要的是同志的扶持,姐妹的温暖。也许因为你的温暖的祝福,她从此穿过风雨,重新追随晨光,苏醒的灵魂将与地上的鲜花一起开放。也许因你的冷漠,增添了她风雨中的悲凉,失足后的惆怅,再一次跌进了泥塘。
请为她祝福,当她从失足的地上爬起,也许身上还带着泥泞,眼里也缺少光彩,也许她还怀疑你那暖热的手,纯洁的胸膛,也许还厌恶你的善良和那热情的眼光。当她这样对待你的时候,请你原谅,仍然为她祝福。
请为她祝福。当别人不愿意为她祝福的时候,当别人还在疏远她的时候,当别人对你的祝福窃窃私语的时候,请你还为她祝福,给她在机床边找一个位置,给她送一本滚动着生活热流的书,让你那可爱的孩子为她唱一首纯真的歌。
请为她祝福吧!我会看到,当她从泥泞的地上爬起的时候,在你眼里,也会升起很美的太阳。


  晚霞还没有熄灭

晚霞还没有熄灭,风在微微地吹,我看到一对相恋的少年男女,在河边烧起了篝火。
小河缓缓地流,哼着很轻的歌子;
篝火缓缓地燃烧,也哼着很轻的歌子。
燃烧的,流动的,都怀着柔情,自由地洋溢着生命的光波。
水有水的心音,火有火的衷曲;水有水的追求,火有火的向往。在同一地平面上,他们性格不同,然而各自奋发,生活得很好。一个给大地带来温柔,一个给大地带来暖热。是水可爱呢?还是火可爱呢?我不愿意褒此抑彼。我只羡慕那对相恋的男女,心中怀着同样的爱和丝丝神秘的喜悦,听着水的歌,也听着火的歌。


  一花有一花的品格

不要怪凤凰树,不要怪她过于随俗:太热烈地燃烧,洋溢着满胸的火团。
也不要怪翠竹,不要怪她过于幽雅,在寂寞在园里,清高地思念着,无言地洒下斑斑的泪痕。
不要怪她们,一花有一花的品格,一树有一树的气质。
因为有凤凰树又不仅有凤凰树,因为有翠竹林又不仅有翠竹林,我们的土地才不是单调的土地,我们的河山河不是单调的山河,我们的民族才不是单调的民族。


第二辑 土 地


  我是山野的孩子

我从野花与野草竞存的山野里走来,从长满杜鹃花与蒲公英的南方山野里走来。只要有盐,只要有粗茶淡饭,我就能生存,任何沉重的风暴与艰难的岁月都无法把我压倒。
然而,山野的空气那样清新,深谷里的风那么和畅,还有那么多宽广的、任我浮游的小河与湖泊,还有那么多甜美的、任我采掇的山果与山花,故乡这些自由的天空、河流和土地,浇铸成我的酷爱自由的天性,于是,在未能任我驰骋、任我创造的地方,我不能生存,比没有盐还要痛苦。
我在故乡的原野上自由地驰骋,挥洒着童年时代过剩的精力,追逐着天使般的蜻蜓与彩碟。然而,我不会随意闯入田野,不会去践踏那些青青的果蔬与庄稼,在绿油油的田垄边上,我总是小心地走过。对于故乡的果蔬与庄稼,和对于故乡的山林与河流,我都一样倾心,一样怀着孩子般的纯真的眷恋和酷爱。
我是山野的孩子,山野的摇篮培育了我的野性,是这样顽固地嵌进了我的人生。


  我辜负过那一片草地

母亲在屋角为我培育了一片青翠的草地,重着从山谷里采来的许多灌木和小花。她们都有自己的名字。妈妈说,草地是给我读的第一本书。
可是,我只把草地作为嬉闹的天堂。在柔和的草垫上,总是喜欢和小同伴展开战争,或者独自仰卧着,对着鱼网似的天穹驰骋多彩的梦。于是,我没有读会这本书,没有在心里留下那些很美的名字。
那一年学校生活结束了,我回去告别自己的家乡,并去看望那一片草地,想补一补童年时代耽误的课,然而,草地已经消失了,草地的废墟上只有一群淡黄色的草垛。
后来我拜访过许多大城市与小城市的花圃,寻找被我忘却的那群小树与小花的名字,但我没有找到,我相信一辈子也不会再找到了。
每每离开这些花圃,心里总是充满惆怅。我真后悔,后悔没有读好妈妈为我写下的第一本书,用汗水和智慧写下的那一本。使我遗落了那些很美的、带着芬芳的知识,很美的带着芬芳的文字,从而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了永恒的空缺!我真后悔啊,辜负了妈妈给我的那一片青翠的草地。


  故乡弯曲的小路

常在我心中蜿蜒的,是我故乡那弯曲的山村小路,从家门口一直伸展到山脚下的小路。
当我蹒跚学步时,妈妈就让我在小路上颠簸,挣扎,让我开始人生的第一段征程。我踩着尘土,呀呀地叫着,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接着便是跌倒,妈妈扶了起来,接着还是跌倒。
后来我学会了走路,在小路上兴奋地奔跑。可还是一回回跌倒,有一次竟摔破了皮,血珠儿染红了路边的青草。但我不敢告诉妈妈,怕贫穷而慈爱的母亲会用眼泪抚慰我的伤痕。
然而,我终于在这条小路上长大了,和路旁的野花与碧树一起长大。而且,我终于从小路走向大路,那通向学校、通向社会、通向无穷的青山绿水的大路。
我在大路上前行,但我总是思念着故乡的小路,那使我跌倒、使我挣扎、也使我成长的小路。那里有我最初的跋涉和求索留下的脚印,脚印里注满着我最初的痛苦、欢乐和希望。
我在大路上前行,向着更遥迢的远方寻求。但愿眼前这宽广的大路,也只是我明天忆想中的山庄小路。


  假如我早一点见到大海

九岁时,妈妈把我从山野间带到海边,于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海。
假如我早一点见到大海,我一定不会为故乡的小池塘而那样骄傲,也不会象那一次,因为小池塘突然干涸了而伤感得那么久,以为世界从此将归于荒凉和寂寥。
在故乡的小池塘里,我和我的放牛小伙伴们,曾展开过多次击水的战争,失败之后,我竟那样委屈地哭泣,并费去妈妈那么过慈爱而温暖的话语,假如早一点见到大海,我决不会流下那些凄凉而渺小的眼泪。
假如早一点见到大海,我也决不会崇拜伯伯那条小船,小河里那唯一的罱泥的小木船。尽管它激扬起那么好看的水花,并载过我去采集那些散发着清香的水草。罱泥的小船呵,要是放在波涛万里的大海里,就象一片小小的飘动的落叶……


  弟弟在山路上跌倒了

在林中的小路上,天性活泼的弟弟跌倒了,滚一屁股泥巴,狼狈得象一只小狗。
弟弟跌倒了,妈妈不怪他。我们故乡的路真难走呵,那坑坑洼洼的山野里,常缭绕着灰蒙蒙的大雾,雾中的山径又有那么多苔藓,连机灵的野猪都会滑倒。还有那么多残留的树墩,裂开的岩石,突然泼洒而来的阵雨而留下的泥泞……
弟弟跌倒了,妈妈不怪他。妈妈知道,没有一个孩子不沾上一点泥巴,泥巴是可以洗掉的,没有什么可怕。就象那被溅上一身泥土的小白桦树与小白杨树,只要一阵细雨的洗涤,就还是那样洁白,叶子上又闪动着明媚的光。划破了一点伤痕,也不要紧,有了伤痕,心才会成熟,走着长满苔藓的小路,才会格外细心。
弟弟跌倒了,妈妈不怪他。


  我缅念那棵老松树

我家乡那棵高耸入云的松树,已经很老很老了,谁也记不清它的年龄。
它那么高大巍峨,只有雄劲的苍鹰才敢在它的巨枝上栖身。大风扬起的黄埃,也污染不到它那绿色的拱顶。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正是它托住了高远的蓝天。
它又是那么正直,象顶天立地的大柱。
那一年春天,草叶刚刚在大地上展示出一片绿色,它却枯黄了。它的死,震动了我的村庄,老人和孩子都来和它告别,连远村的乡亲,也越过峻峭的山岭,来瞻仰它最后的容颜。
它死了,但身上还留着浓郁的松香。
它死了,巨大的身躯化着许多松明,走进每一户人家。在那一段岁月里,我看到乡间小路上,常常飘动着火炬,象奔走的星星,那是老松树不朽的灵魂,它把光明留给可爱的故乡。
老松树已告别很多年了,但我总是思念着它,总忘不了它生时的崇高与正直,死后的芬芳与光明。

  青山的怀爱

她曾保护过我们,故乡那穆穆的青山。
在暴雨沉重地压下的时候,我们这些上山砍柴的孩子们,躲进她的岩洞。那是天然的殿宇。任雨横风狂,我们在洞里就象在慈母的怀中。
她无言,然而,我们知道她在默默地怀爱着风雨打击下的儿女。
洞里有枯藤,有柴禾,有干草。在洞里烧起一堆篝火,凉意全消失了。无穷的暖流在我们身上滚动。火焰翔舞着,火舌舐着我们的脸颊。就象母亲的亲吻,母亲的抚爱。
这火和暖意,象奇迹般地在我心中总是燃烧着。从童年到中年,从未熄灭过。每当风雨来袭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她,想起那慈母般的青山,慈母般的亲吻。
也许因为有这些满怀厚爱的青山,所以我才更迷恋我的故乡。也许因为有那些岩洞与篝火,故乡总是紧紧地牵引着我的心,万里外的游子之心。
不会爱,还算母亲吗?
不会怀恋,还算赤子吗?


  开放在小河边的微笑
    ——怀念我的小学老师

你还在我故乡那长着许多荔枝林的山村小学吗?亲爱的老师。你还在背着我故乡的小兄弟涉过那条湍急的小河吗?亲爱的老师。
那些欢乐的日子与那些阴沉的日子,给你留下了白发了吗?那些呼啸的山林与寂静的山野,在你溢满青春的脸上,留下了皱纹了吗?
你走出城市师范的大门,没有在繁华的街市里逗留,就踏进我们偏远的山庄。人们都说你是城市小姐,我的父老乡亲,喜欢好奇地看着你。
我故乡的山野那么多沟坎,那么多泥泞,你在泥泞的小路上颠簸得那么久,把生命最美丽的部分,撒在我故乡的丘丘壑壑里。想起故乡秀丽的青山,想起故乡柔蓝的流水,就想起你,我的亲爱的老师。
那时你才十八岁,象我们的大姐姐。在多风多雨的季节里,放学时你总是带着我们回家。你把裤筒卷得高高,光着脚丫子,一个一个地背着我们涉过那条脾气暴躁的小河,那条在河岸上长着一棵大榕树的小河。我还记得,你背着我时,我看到浪花溅到你的脸上,雨水打湿你乌黑的头发。我悄悄地拂去你发辫上的小水珠,你知道吗?
我们在小河这边,你在小河那边。你向我们频频招手叮咛:路滑,慢点儿走,明早我来接你们。我们喊着和你告别。你的声音和我们的声音让小河的波浪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看到你微笑了,这开放在我故乡河边的微笑,这象我故乡的杜鹃花一样美丽的微笑,永远不会消失,在我的梦境中,在我的心坎里,总是那样甜蜜,总是那样和暖,总是那样神圣。


  我们一直等待着她

走进和暖的四壁雪白的课堂,我又见到那个空下的座位,柔和的晨光又亲抚着那安静的桌椅。
坐在那个位子上的姑娘死了。
她是一棵苍白的弱草,但心象草叶上清澈的露水。象对待兄弟姐妹,她真纯地对待每一个同学。我忘不了她曾经用那素洁的手帕为我擦去脸上的墨迹,还给我一个谴责的、憨厚的微笑。也许是筋脉的衰落,说话时总是那么吃力,用着整个心灵。她曾在黑板上艰难地写下“友爱”两个秀丽的大字,象闪亮在夜幕中的两颗星星,照耀过和激动过我们全班同学的心。
但她死了,死得很轻很轻,象草叶上飘下一滴水。世界并不会因此而感到缺少什么。
而我们却忍受不了呵。那一天死的消息传来,我们和窗外的垂柳一起低下了头。从那一日起,我们把她的位置空着,天天等待着她回来,天天盼着那星星般的两个大字重新在我们眼前燃烧。直到毕业的钟声响过,我们才带着忧伤和那个座位告别。
那座位,也许是世上最小的位置,然而永远属于她。
后来,我们有的留在故乡,有的走向远方,但我们的心里都留着那个位置,都在等待着她回来。今天,我在我心灵留下的位置上,又升起那一缕晨光,那一块素洁的手帕,于是,我填下一首深深思恋的歌。
我相信,任何一个弱小而正直的人,总会在世上一些温热的心灵里得到永生。


  我想念着那一群……

我想念,我和我在中学曾经是同窗的爱人一起想念。
想念那一群光着脚丫子的同学,那一群脚丫子上带着红泥的少年男女。
带着红泥的脚丫子,登登地跑着,在校园的沙地上,在长着许多龙舌兰的小径上。小脚板总是亲吻着大地,亲吻着贫穷而欢乐的故乡。
脚丫子硬朗朗的,才不管地上有那么多碎石与砂粒。
故乡的冬天没有雪,但有刺人肌骨的霜。小脚丫子常常踩着霜,在晨曦的微笑里,捧着书本,背诵着,坚执地吞咽着李白与杜甫的绝句,吞咽着英文与俄文的单词,吞咽着牛顿的定律和阿基米德的公式。
薄暮的时光,在那个绿茵茵的操场上,总有许多光脚丫子在相思树与大榕树下散步,或者跳着“找朋友”那种粗糙而热烈的集体舞。也有一群脚丫子围成一个圆圈,高谈阔论,向往着明天。明天,沾着乡野泥土的小脚丫,要走得遥远又遥远。要攀登比故乡的高山高出一千倍的山,要跋涉大海与天空那些淡蓝色的路,也许,还要在圆月与星星上溜达溜达……
我想念,想念那一群亲吻着故乡土地的脚丫子。

故乡也需要休息

故乡经历了许多战争的岁月了,田野还留着火药味。
故乡忙碌了许多沉重的岁月了,田野还喘着气。
故乡也需要休息。当夜幕垂下的时候,让故乡躺在草地与草堆上休息吧,让她用红绸似的晚霞和金子般的月光揩干一天流下的热汗吧。
不要喧哗,最好也不要开会,在带着稻香的晚风中,让故乡听一个故事吧,无论是来自军舰还是来自校园的故事,她都会着迷。或者让故乡靠在榕树下,听听儿女们的笑声与琴声,听听儿女们爱恋的悄悄语。或者让故乡坐在石板凳上,欣赏一会儿山那边的圆月,欣赏一会儿缀满繁星的夜空。
让故乡休息一下吧,劳累的故乡有许多事情需要想想,昨天有许多痛苦需要反思,明天有许多憧憬需要安排。故乡的未来还很远很远哩!当我们都从世界上消失,故乡还会活着,还会怀抱着小白桦与杜鹃花生活着。
圆月已经躲进云海,天上的灯熄灭了,让故乡也睡一会吧!明天还要收割白萝卜哩!故乡的明天还是那么繁忙和辛苦。

  萤火虫在故乡的低空飞翔

我总记得她那一点弱小的光明,在故乡低空中到处飞翔的光明。
在没有月光、没有星光、连火光也很少的故乡夜里,只要这一点光明飞翔着,乡亲们就会确信明天照样会有早晨,照样会有日出。此刻在天涯的帷幔里沉睡的圆月和太阳,还会照样醒来,故乡的未来会有的。
我总记得那一点弱小的光明,故乡夜里的眼睛,当我们的父老兄弟有心思品赏这微亮的夜眼时,故乡是和平与安宁的。只有在无穷尽的战乱的年月,在饥饿得头昏目眩的时刻,才会忘记它,这些在夜空中飘荡着的小灯。
在远离故乡的地方,我见到了灯街,见到灯市,还见到灯海,但我总记得那些在暗夜里孜孜探寻的生命,那些虽然弱小,但也负载着光明使命的微星。


  为什么灯火更亮了?

山村的夜晚多静谧呵,只有暗影在深谷里游荡。
当我把头埋进小课本时,为什么灯火更明亮了?哦,是妈妈悄悄地在小油灯盏上,添上了一根洁白的灯芯草。
为了给我增添这点脆弱的光明,不知道妈妈又从哪儿省下了一点花生油?不知她在黑夜里又苦熬了多少时候?大约是为了这点光明,年青的妈妈更瘦了,黑斑悄悄爬上她的脸颊,白发悄悄地在她头上抽出了第一丝。
唯有我知道,是妈妈悄悄地把自己的心,揉成了灯芯草。在灯盏里燃烧的是妈妈的心。妈妈的心燃烧着多明亮呵!
明亮的灯火照着我的课本,照着我课本里的天空、土地、山峦和小河。我告诉自己,快点儿学,快点儿长大。别辜负妈妈用自己的心揉成的灯芯草。


  田野交响乐

多山的故乡太偏远了,太偏远了。
只有在欢乐的庙会与哀伤的送殡中,我才可以听到唢呐的鸣响,一年到头再也听不到别的音乐。然而,我的心灵里不能没有音乐。于是,我总是在晚霞的陪伴下聆听小河的歌,山谷里风打松涛的歌,还有杜鹃哀伤的歌。
天天听着山风与杜鹃的歌,我不满足,心里感到莫名的寂寞。人呵,心灵里不能只有一种音乐。
细雨绵绵的三月来了,插秧的时节来了。田野沸腾了,到处是青蛙的歌声。那时多么欢快的交响乐呵,我坐在长满青草的田埂上,看着无数鼓起小胸脯的歌手,聆听着大地上这种热烈的音乐,千万个歌手在无边的田野里同时放歌的大音乐。我的心随着他们的歌声在跳动,在膨胀。我听得出来,这些歌手有的是高音,有的是低音,也许是春天之神的陶冶和训练,它们竟合唱得那么和谐,那样使我振奋。
当这种热烈的、使大地沸腾的歌,充实我心灵时,我感到故乡更有生气了,更加可爱了。也许正是这种田野的歌,赋予了我最初的诗歌的旋律。
我是人呵,我的心是广阔与活泼的,心里不能没有歌,心里不能只有一种歌。


  在细雨淅沥的夜里

在细雨淅沥的夜里,我家的小土屋仍然飘动着暖流。
我偎依着祖母,又讲述她自己编撰的故事,对我发表她那生动而粗糙的小说。我照样找出奶奶作品中的破绽,无情地批评她的疏漏和自相矛盾,与是,年迈的作家与年幼的读者之间,又展开一场剧烈而充满着爱的辩论。
可是,粗暴的爷爷,沉下了脸。他竟用烟斗敲着我的脑袋,指责我过于轻妄,竟那样目无尊长。
从那一天起,我再也不喜欢听奶奶的小说了。尽管小说里有长着金色长头发的公主,有雕着金狮银虎的殿堂。因为我听故事时,必须活象一根木头,并且只能唱奶奶的赞歌,连漏洞与粗糙也要歌颂。否则,就要受到爷爷烟斗的惩罚。
真伤心呵。从那时起,一种非常美好的东西和我告别了,和我家温暖的小土屋告别了。
于是,在细雨淅沥的夜里,我家的小土屋,只有一片岑寂,只有爷爷烟斗里冒出来的、和熏蚊子的苦艾味混杂在一起的烟雾,苦涩而令人窒息的烟雾。


  真想念你们呵,故乡果

真想念你们呵!故乡的沉甸甸的荔枝与龙眼,故乡的沉甸甸的香蕉与枇杷。
真想念你们呵,想起你们就想起故乡的山峦和田野,就想起故乡的清新与甜蜜。
不是我嘴馋,不是的。故乡的世世代代,过去让犁耙拽住在泥地里颠簸,什么苦都尝遍了,就是没有尝到过甜的。唯有你们,用新鲜的甜蜜,滋润着乡亲们缺少甜味的心田。
那时,看到水牛似的,沾满泥巴的堂哥回来了,看到他带着满身倦意坐在石板凳上,吃着千篇一律的稀饭和萝卜,心里真难受呵。
看到他饭后走近荔枝树,剥一颗熟了的荔枝放到口里,然后浮起甜丝丝的微笑,真高兴呵,我的心里也洋溢着荔枝蜜。
看到山那边的姑姑回来了,她带来了一筐自家种的香蕉,连缺牙的奶奶也嚼得怪有味的。姑姑回去时,提着一篮子奶奶送的蕃石榴,喜盈盈地出门去,象提着一篮金子那么快乐。
真想念你们呵,红的、黄的、绿的故乡果呵,甜蜜蜜的、沉甸甸的故乡的果!


  乌桕,请你挺直腰杆

你总是负着犁铧的尖,支持着故乡遥远的往昔和不太遥远的昨天。
在那风雨常袭的山地里,你总是卑躬地弯着腰。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的神圣,所有的树林唯有你不许砍伐。因为你 是耕耘的栋梁。你受到了我的世世代代祖先的崇拜。
你代表了一个耕耘的时代,但这个时代太久太老了。在这个久长的时代里,我们的故乡尝遍了辛酸。
该结束了,我相信你在安宁的故土里,为了故乡新的生活,应该挺立起腰杆!
我不喜欢你那永恒的卑躬,更不喜欢我故乡那消失不了的对于卑躬的崇拜。
我以我的这种不喜欢,寄以对故乡真诚的祝福!


  榕树,生命进行曲

  (一)
我时常思念着故乡的灵魂,榕树。
记得有人问我:你追求过怎样美丽的灵魂?我说,榕树。
情感的潺潺,思想的潺潺,再一次流过故乡崎岖的山野,再一次流过往昔峥嵘的岁月,回过头来思量,那昨天使我爱恋过的灵魂,今天依然使我向往着的灵魂,我也只有它——榕树,我的永恒的爱恋。

  (二)
我爱恋的榕树,不知道使多少陌生人为它兴叹过,倾倒过。
真是太壮阔了。只要你接近它,就会感到它的全身,都充满着一种最动人的东西,这就是生命。
善于思辩的哲学家说,美就是充满生命的人和物。我相信,因为榕树,我才相信。
几乎是整个童年时代与少年时代,我都在观赏这种洋溢着生命的大树。
我喜欢这种绿色世界在无风中的平静、雍容、丰盛、满足,象沉默的大山一样岿然而立。
我更喜欢它在风中的时刻。榕树的每一片绿叶,都象风帆那样善于捕捉最弱的微风。因此,当轻风吹拂的时候,它的叶子就会颤动起来,刹那间,树上好象千百万绿色的蝴蝶,在一开一翕地扇着翅膀,共同编织着生命的织锦。
更使我陶醉的雄风吹动的时刻。此时的榕树,瞬息间从沉默的大山变成汹涌的大海,波浪在树梢上澎湃着,时时发出拍打蓝天的沙沙的响声。
有一位很重感情的北方的朋友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南国土地上的高大榕树时,几乎吓呆了。榕树那企图笼罩大地的浓荫,那企图吞没白云的树冠,那企图饮尽地下全部水份的根群,那陡立而又弯曲多节的巨枝所构筑的殿廊、山脉、峡谷和道路,一起在放射着生命的光波与音波。这种柔和而强大的波浪,把他的心灵摇撼得很久很久。
在撼动中,他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另一种强大的生命所照明,所溶解,所征服。他觉得自己完全被这种强大的生命所俘虏,并且被剥夺了身上的渺小、卑琐、颓唐与消沉。在树下,澄清的空气中,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升腾起来了,仿佛也变成一只扇动着翅膀的绿碟,也在这个充满生命的葱茏世界中快乐地翔舞。

  (三)
我比这位北国的友人更了解榕树,生命里积淀着更多的榕树的碧叶。
我家乡的山野与原野上,处处都有榕树。肥沃的地上,贫瘠的地上:坚硬的地上,松软的地上:有泥土的地上,几乎没有泥土的地上。
我家乡的山野与原野上,时时都有榕树。潮湿的时节,干旱的时节:雨淋的时节,霜打的时节;有春天的时节,没有春天的时节。
小时侯我迷恋过一棵倔强的小榕树。它就在几乎没有泥土的地方发展它的生命。它那生的征程,就在我家屋后的一块浑圆形的岩石上进行。大约三年时光,我一直追随着它的足迹,注视着它那平稳而坚实的脚步。
我不知道它是在岩缝的哪一处破芽而出,是看着它从缝穴里伸展出来的最初的嫩枝。这棵嫩枝在岩石的悬崖上,沉着地、缓慢地跋涉,攀登,开拓着本没有路的路,本没有前方的前方。
当它发现岩石身上的小坑洼处,有一点薄薄的尘土,就果断地在那里扎下了根,扎下一个营寨,然后又向前伸延,迈进,不倦地继续寻找着前方险峻的路,险峻的希望。
更使我惊讶的是,它在找不到任何营寨的时候,竟从生命深处撒出一束根须,象蚕儿抛出的银丝。柔韧的丝丝朝下生长,直至亲吻到地平面上的小草。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所谓气根。在没有泥土的时候,气根凭借它奋发的天性,吸收空气中的水份,然后把自己养育成榕树另一翼的生命线。
突破,挣扎,发展,挺进,这是一支青绿色的生命进行曲,这是一支铁流似的生命凯旋曲。
正是这支无声、无畏的歌,把巍峨的韧性,第一次灌进了我的贫穷而干旱的童年,灌进了我的还在襁褓中的人生。

  (四)
后来,我在泉州的清源山和福州的于山里,看到了辉煌的石壁榕,才知道比起我家屋后那支进行曲来,还有更雄壮的进行曲。
清源山的石壁榕,真是生命的奇迹。这棵雄伟的榕树,生长在足有三层楼高的一块巨岩上,而本身又有两层楼高,观赏它时,非仰视不可。
沿着石壁,许多粗壮的根从岩顶射向大地,有的象缆索悬荡在空中,有的象巨蟒盘旋而下。它们把整块巨石紧紧拥抱。假如从云端俯瞰下来,大约会看到这棵榕树象巨人伸出手臂,抱住一块天然宝石,企图把它从大地的母腹中拔出。
我很幸运,竟在一次雾天里见到清源石榕别样的风姿。那时,雾气正象炊烟似地袅袅上升,一阵一阵地掠过岩石,而且一阵比一阵浓烈,最后岩石象沉浸在浩渺的云海中。而榕树,被云岚雾霭所凝聚成的大白盘托住,在迷蒙的烟波中忽隐忽现,好象飘动在云空中的神树。更有意思的是,在榕树背后,有隐约可见到岩石的母山中的一座寺庙,庙宇在云雾缭绕中沉浮,朦朦胧胧地,象是天上的殿堂。见到眼前景象,我竟飘飘忽忽起来,仿佛置身于云中仙山,置身于苏东坡的南方口音:“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在于山,我又一次见到气派雄伟的石壁榕。也是站在巨石肩膀上的云中大树,也是气吞大地的巨蟒似的根群。
于山是闽乡的父老们庆贺民族英雄戚继光凯旋归来的地方。在庆祝这位中华的抗倭将领赫赫战功的盛典中,有气壮山河的石壁榕屹立身后,有无声的生命进行曲在人们心中鸣响,不仅使英雄增色。而且使人想起英雄的生命进行曲怎样坚韧地组合它的豪迈的节奏,我们伟大的长江与黄河所哺育的民族,又充满着怎样不可战胜的生命。

  (五)
了解清源山和于山石壁榕的友人告诉我:这种榕树所立足的岩石,不是一般的岩石,而是最坚硬的花岗岩。如果说,要在世界上寻找一种在最坚硬的基石上生长出来的最坚硬的生命,那就是榕树。
他还告诉我,这种生命的奇观,是发端于一种细韧的种子之中。那是一颗成熟的、象小珍珠似的果子,果子里面包藏着许多小颗粒似的种子。大约是一只顽皮的鸟儿,在它吞食了榕国之后,就选择这个奇伟的地方,排泄出它消化不了的种子。这颗种子,这个鸟儿的胃肠消化不了的生命,就凭借岩上那一层尘埃凝结成的薄薄的泥土,悄悄地、雄心勃勃长成绿光四射的庞然大物。
仔细瞧瞧,岩石上好象没有别的生命,也许在岩缝里有几株细小的野草,但我看不清。这种岩石真是生命难以生存和发展的地方。
榕树,就在生命难以生存的地方,让自己生长成伟大的生命;在生命难以发展的地方,把自己发展成其他生命望尘莫及的参天巨木。
这是多么了不起的生命进行曲。

  (六)
因为和榕树同一故乡,所以我还知道它的生命进行曲有一种更超常的旋律。
那是我在一次砍柴时体验到的。我曾经在无意中砍伤过榕树还活着的青枝,被我误认为是死枝的生枝。就在我的斧头砍下而提起的一刹那,它立即喷涌出雪白的乳汁,也许不是乳,而是血。总之,白色的生命之泉,神速地注入伤痕,盖住伤痕,而且很快就凝固,伤痕也随之愈合。
榕树这种生命泉,这样果断,这样机敏,这样迅速地履行它的天职,真叫人感慨不已。难怪榕树能够这么快地治好自己的创伤,继续壮大它那郁郁葱葱的事业。
我见过一棵伤痕累累的榕树,它依然生长得非常美,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发蓝,在阳光的映照下,满树好象垂挂着无数忽明忽灭的蓝宝石。我不知道这棵饱经风霜的大树抗衡过多少无情的刀剑,才赢得今天这种生命的繁荣。
我还看到惊动我故乡的大风暴,那是雷霆与闪电助阵的大风暴,榕树在风暴中是那样从容不迫,它那钢铁一样的躯干,镇定地屹立着,而他的枝叶摇曳着,有的被折断了。但是在风暴过后,我看到那些被打入地里的青枝,有的竟依附着泥土,独自重新萌动,复苏逝去的绿色。这失去母体的生命,不仅没有饥饿而死,而且执着地把自己发展成一个新的母体。
我还看到一次更撼动人心的生的壮观。那是在一次空前的劫难中,有一棵榕树被狂风击倒了。于是,一个奇迹因此发生了。这棵被拔倒的大树,并没有从此走向死亡,而是倒伏地上,倔强地呼吸着,继续着生命的另一种道路。它那庞杂的根系一半裸露在地上,一半还残留在地下。残留在地下的那一半,负起它生命的全部使命,继续勇敢地演奏着它的生命进行曲。我看到,绿芽在这倒下的身躯里,纷纷崛起,接着,又长出新的嫩枝和嫩叶。青春,在这受难的生命中继续繁衍;琴键,在倒下的琴体中继续跳动。直到我在青年时代离开故乡那一年,还看到这倒下的生命体上那不朽的业绩,不屈的凯旋。
这种倒伏的生命与不倒伏的灵魂浑然一体的奇迹,这种在风暴中失败而最终又在风暴中胜利的力量,使我意识到,真正伟大的生命进行曲,是不会死亡的!即使被击倒在地狱里,它也会在地母伟大的怀中继续歌唱!

  (七)
我常常思念着故乡的灵魂,榕树。
我常常思念着故乡的那一支生命的进行曲,榕树。
我点燃一枝心香,祝愿这支伟大的生命之曲,长久地在我故乡明丽的土地上歌唱。愿它常常挺进到我的心灵和我的梦境,常常挺进到为我所爱的一切心灵和为我所爱的一切梦境中。我祝福一切正直的胸脯里,都有一支巍峨的歌,都有一支峥嵘的进行曲,都有一棵飞翔着千百万绿蝶的——榕树。


  天鹅颂


  1、沐 浴

颤动的翅膀鼓起一片片浪花,是云中飞来的仙子在这里悄悄地沐浴吧!那样典雅,沐浴时还穿着雪白的羽衣。
本来就是天生的纯正,但还不满足。在明媚的阳光下,在蓝色的旋涡中,还那样兴奋地击水,还那样细心地洗涤,你是这样无穷尽地保卫你的纯洁。
我明白了,你无所奢望,你只求一副不被污染的身躯,决不允许世俗的尘埃弄脏你身上的任何一根洁白的羽毛。

  2、雪白的爱

清澈柔蓝的湖波,浮载着雪白的爱,雪白的缠绵。
爱的那么纯,连掉进水里的影子,也那样明净,不染半点尘烟。
雪白的并不属于寒冷的世界。瞧,她们眼下的一抹红艳,正是太阳的颜色,正是从胸中喷射出来的火焰。
雪白的情侣默默地相依着。所谓“似水柔情”,不正是脉脉的爱恋吗?
没有言语,没有喧哗,没有波浪的歌吟,没有花卉的装点。
深沉的爱,仿佛是无意识的爱。要是有突然的暴风雨来袭,她们大约也不会意识到危险,大约都会为爱而把生命奉献。
愿这雪白的爱,雪白的缠绵,也弥漫在我生活的人间。

  3、安 宁

在柔美的路上,柔美的天鹅,并肩而行。
她们亲密地交谈着,不知道是在追怀昨天,还是在憧憬明天?不知道是在讲着美好的故事,还是在赞美湖中这没有风暴的和平?
在波光艳丽的世界里,她们生活得多么和谐,用纯朴的情谊在路上留下了那么美的生命的织锦。
幸福的天鹅,我仿佛听到你在说:扰乱别人的心灵,总是首先把自己的心灵揉成碎片,唯有纯正的生命,才能生活得自由,生活得安宁。

  4、奋 飞

蓝天里一群雪白在飞翔。
蓝天里一束美在飞翔。
已飞过许多峥嵘的路,已扑击过云海中的许多波涛,但还在奋飞,还在向更壮丽的境界进取。
是追求高远的宫阙吗?是追求飘渺的云阁吗?是追求艳丽的星光吗?
都不是。
只是向前飞翔。只是向前飞翔。
向前飞翔,羽毛在最辽阔的世界里自由地颤动,双翼在最深广的天宇中自由地显现自身的力,有什么比这更美满的吗?
那一对领路的天鹅,把翅膀高高鼓起,象大海中扬起的帆篷,为了更雄伟的奋飞,竭尽全部生命力在吮吸着天风。
洁白的天鹅,爱的时候那么温柔,飞翔的时候,又那样拚搏。呵。有温柔,也有勇敢,有爱,也有拚搏,这,才是生活。

第三辑  人


  王国维之死

我国著名的史学家和美学家王国维,辛亥革命后以清朝遗老自居。随着时代向前推进,他于一九二七年投昆仑湖自尽。
雪在无声地飘落,雪花在静悄悄地为你撒着纸钱。
你毕竟是天生的美学家,选择那么柔润的波,那样秀丽绝顶的湖,作为你的坟,连死也被美所拥抱。
雪飘落着,雪花在为你惋惜。你是聪慧的学者,目光比别人伸延得更加遥远。你看到了近代美的曙色。你的笔,象长天的彩虹,吸取过西方科学的亮光,然后把它撒到故土的地上,你本来应当走在时代的前列,时代也需要你更多地播种。
但你却是太认真的遗老,太怜惜那个死去的王朝,太迁就身上那一套过时的花衣补褂。那些古老的鬼魂、陈腐的观念,竟有那么大的力量,搅乱你的神经,蒙住你明亮的眼,还紧紧地拽住你的衣角,把你拖进了永恒的寂寞。
学术上的启蒙家呵,政治上的蒙昧者;新的先驱,旧的忠臣;一半朝前向往,一半向后顾恋;在书本上驳斥着陈旧,在现实中恐惧着新生。不可调和的矛盾,凝成了大苦闷,终于撕碎了你的心,胀裂了你的灵魂,并酿成了昆明湖这一节严酷的悲剧。
雪飘落着,雪花在为你叹惜!是呵,如果活的不被死的掐住了咽喉,如果前进的不被守旧的拖住了脚跟,如果春的萌芽不被冬末的残雪征服,那么,活着的,前进的,萌芽的,该会散发出多少更加浓郁的生命的芬芳。


  我问东去的闽江水
   ——怀严复

在凛冽的天宇下,我常常思恋的闽江水, 依旧滔滔东流。
摇动着的江水在我心中流过,雄姿万状的江波在我眼前浮起她往昔的儿子,我的聪慧博识的祖先。我仿佛见到那位震动中国近代社会的学者,那位把《天演论》、《救亡决论》的响雷撒向祖国山川原野的严复。他那一支连桐城派老头吴汝纶都为之倾倒的译笔,他那惊世骇俗的真理,至今还象滚滚激浪,时时拍打着我的灵魂。
他从地球的另一方,从大西洋沿岸,带来了神奇脑袋的达尔文、赫胥黎、斯宾塞、亚当·斯密、孟德斯鸠、卢梭与边沁,带来了关于人、狮子、上帝的那些美妙而新颖的思想与学说,给自己的故土敲响了救国图存的钟声,启蒙了整整一代的中国青年与少年。
在严冰冻结的时代,他那振聋发聩的果敢,他那试图用理论力量去摇撼几千年权势根基的无畏,哪个正直的后来者不感到崇敬?我是引以为自豪的,我们的浩浩闽江水,竟养育了这样独具慧眼的勇猛的华夏子孙!
但我始终纳闷,为什么这样一个先进的中国人,闽江的伟大儿子,晚年会抛弃心灵的强大生机,支持袁世凯那尸首似的帝制,充当筹安会一个令人厌恶的君子?为什么他会那样热衷于尊孔读经,用自己的威望,阻挡新文化的兴起?我更加纳闷,他竟抽起鸦片——
从启蒙他人转为麻醉自己。
从敲着唤醒大地的晨钟,转为唠叨着让大地沉睡的昏风暮雨。
我为故乡的一代天骄悲哀,他那改造中国社会的抱负还未施展,反被中国社会改造得规规矩矩……
永远的困惑留在我的心里,为这位先驱者,为我的英雄的老乡。
我问滚滚东去的闽江水,她的江涛呜呜咽咽,未能解开我的惆怅。我只有对着大江感慨:我们土地上旧的成法竟是那样强大,逼着那么多英雄背叛自己的果断,抛弃伟大的起点,使自己的人生只有半截子的辉煌。


  血在,生命总要向前流动
——怀杨度

曾经是那么陈旧的人物,著名的开倒车的君子,在那幕惨淡经营的复活皇冠冕旒的闹剧中充当过人所共知的角色。
曾经被时代所耻笑。遐迩都有正义与赤热的笑声。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仿佛要刻上你那痛苦的名字。
然而,铁铸的错误没有粉碎你的心。还在吸收着星光、月光与日光的灵魂,淘汰了烟埃,还留下了温热,淘汰了荒唐,还留下了诚实。
你用诚实扬弃了书生的迂腐,赶上了时代风云壮阔的大迁移。也用诚实再造了生命,再造了比死灰重燃还要明亮、还要动人心扉的历史:从拥袁复辟派到共产党人的历史。
是呵,世界不是棺木。活着的生命不是僵尸。失足者不会注定只有溃败和灭亡。
血在,生命总要向前流动。
微焰在,火总要作光明的翔舞。
一切都可以再生,灵魂也可以象春草那样,在春风春雨中复苏死去的绿色。
我悄悄告诫自己:切勿用僵尸的眼光去看待任何一个活着的人,任何一个挚爱着大地、并在大地上认真呼吸着的人。
生活展示那么多可走的路,可走的山山水水,今天落入崎岖,明天还会走向正直;今天误进幽黑的岩洞,明天还会在洞口迎接飞翔的晨曦。生活平等地给每一个行人展示了同样宽广的绿野平畴和宏桥大道,但前进还要靠自己。
哦,人与人的差别,好象就在这里。


  我真爱那一团大火
  ——怀林则徐

那是多么可怕的年代。烟管横陈在每一条胡同,每一个村庄。古老的中华饥饿似的吞食着鸦片。
越来越多的人追求着醉,追求着麻木。在醉与麻木中偷生,满足。在罂粟花幽灵的纠缠下,睡着,梦着,连死亡也没有感觉。
从大洋那边来的剥夺者,为了自己的繁荣,不惜让一个庞大的民族,象泡浸在毒液里的草叶那样枯萎。
为了挽救民族的颓废,他在虎门点起那一团火,烧掉了沉醉、麻木与屈辱的大火。
海浪咆哮,海风狂啸,外有帝国主义的恐吓,内有王公大臣的毁谤,但为了一种伟大的苏醒,一种伟大的强健,他把个人的祸福与桂冠,抛到海里,毅然地点起这一团大火。
我真爱这一团大火。自从历史老师第一次为我再现这火的盛典时,它在我胸中便未曾熄灭。
正是这团不死的火焰闪烁在我的眼里,我的心里,我的眼睛才懂得注视祖国的欢乐与忧愁,民族的光荣与屈辱。
由于这一团火,我还懂得,即使民族处于醉与麻木的时候,也总有不醉不麻木的儿女,举着大火,去作真实的拚搏,用肝胆的光明,去照耀母亲前去的道路。
我相信,拥有这火的民族,永远不会沉落。


  重新矗起的铜像
   ——怀詹天佑

因为怀念,我又来到满坡含翠的八达岭下。
于是,我又见到重新站立起来的中国铁道之父的铜像。饱啜了凛冽的山雨山风,他的额上仿佛添上了一些皱纹。
我喜欢古老的长城,也喜欢城边这不古老的芳草和东方的纪念像。屹立在我们中华国土上的知识分子铜像,这是第一个吧。屹立得那么早,那么孤单。也许因为这早与孤单,我在它身上总是感受到新鲜的、奇异的亮光。
我喜欢这位开拓祖国近代文明的英雄,他用炎黄子孙用不冻结的血液,红焰般燃烧的才识,熔解了危崖、险峰、绝壁,亘古如斯的崎岖与荒凉,征服了人的偏见,鬼的预言,远远近近的鄙笑与窃笑,硬把钢铁之路,英勇地钉在颤动的荒山野岭之中,为痛楚而屈辱的母亲赢得一次真切的快慰。
在十年晦暗的日子里,我曾来到这里,悄悄地彷徨。我看到铜像被推倒在地上,尘土在快意地飞扬。呵,科学被打翻在寂寞的野地,文明在颤抖的荒草中哭泣。只有正直的列车,还象憨厚的赤子,奔驰着,向他发出含哀的汽笛。
推倒铜像的那一群孩子,是踏着他手造的铁路奔来的,象我今天这样。要不是这铁路和这疾翔的列车,他们大约不会来到这沉寂、苍莽的远山。
人们踏着自己手造的路来摧毁自己,这是怎样的悲哀呵。然而,要是工程师还活着,他是不会后悔的,我相信。
真实的人生不是为了让人瞻仰,纪念像被推倒了,路还在。只要贫穷的祖国能走着文明的路,他就不会痛苦;只要落后的故土能乘上先进的列车飞奔,他就不会忧伤。假如他还活着,他一定照样会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把新的铁流撒向更荒凉的沙碛,更艰险的山岗。


  坟前的小径依旧常有人来
    ——访李贽墓,怀李贽

我故乡所养育的铮铮硬骨与巨大的头颅,却埋在这粗犷的、常被大雪覆盖的北方大地。
我曾谴责过我的故乡,徒有那么柔美的青山绿水,徒有名声那么响亮的江南秀地,竟不能收埋自己天才的儿子,竟不能收埋勇敢的心、抹去孔夫子与道学家神圣之光的手、不顾自己弱小去顶撞大黑暗的肩膀,竟不能收埋直声撒满天下的思想解放的先驱……
我的案头还有他的《焚书》与《藏书》,那是耿直的奇迹,看熟了丑恶的世态,对从来如此的观念无情地怀疑,写下的文字不去准备收获桂冠。为了真理,他把生死置之度外。
但我仿佛听到坟墓里的灵魂在辩护:请不要怪罪故乡,请理解故乡不能收埋遗骨的悲哀。那时的文字狱株连得那样广,任何带着真理的文字都难以幸免,黑暗沉重的可以把高山压弯,就是三个故乡的怀抱,也保护不了我的生,阻挡不了我的死。
我该用什么来安慰故乡这正直的灵魂?我只有告诉他:思想家死了,但思想并未同死。《焚书》并没有化为灰烬,《藏书》也没有化为尘土,而且早已大燔于天下。这郊外坟前的小径上,不是依然走来踏着小草的一代又一代的人吗……

  注:李贽,原安葬在北京郊区通州北门外迎福寺侧(今通县城马厂村),一九五三年移葬在通县城北的大悲林村南。


  象牙之塔的窗口毕竟太小
    ——怀林纾

石鼓山的小船呵,你到哪里去了?你还记得咱们故乡那位能书能剑的古文家与翻译家吗?他四十五岁时,你载着他轻缓地泛着碧波,开始了神妙的译书生涯。一百七十多种西方小说,通过他那灌满桐城遗墨的笔管,流入了无声的中国。
石鼓山的小船呵,你可以作证吗?他那“风落霓转”的译笔,曾经激起过怎样的浪花。他引入的美丽情深的茶花女,痛苦吁天的黑奴,传奇英雄撒克逊,还有那些狮子与鳄鱼生死搏斗的场面,是多么迷人而惊心动魄呵。它给多少在《三国》、《水浒》、《聊斋》世界中沉醉的青年又发现另一个遥远而美妙的世界,另一种遥远而动荡的人生。
石鼓山的小船呵,你曾为他惋惜吗?他那支超凡的笔,在那场激醒中华的文化新潮中,竟会蘸满焦虑与荒唐,钩画出一个“伟丈夫”来阻挡冲刷愚昧的大波,演出叫人愤恨而伤心的悲喜剧。
小船上的风流人物呵,你在九泉下可曾知道,你的译作还摆在今天的书架上,但你所迷恋的桐城文字,已不象当年那样叫人倾倒。新的青年自有新的生活,新的追恋。你的书如今也常常经受着寂寞。你要是活到今天,你也许会了解,万物在流动,美也在流动。桐城遗风也许很美,但美不加以更新也会衰老,死亡。人世间没有美的绝境,你的象牙之塔也不是美的绝境。象牙之塔的窗口毕竟太小,看不见沧海烟波的变幻,美的流动与沧桑,象牙之塔固然幽雅,但它也会活埋聪慧的眼光,残酷地让一代才子沉沦。要是你活到今天,你也许会走出美丽而危险的象牙之塔,看到大千的雄伟,美的滔滔东流,不再那样固执,不再那样荒谬地抛出《荆生》与《妖梦》……

  我不喜欢武训

我我不喜欢武训。想起他,灵感就会熄灭,心就会发抖。
为了乞讨一个铜板,做着撕碎灵魂的游戏。为了博得一点施舍,付出一生的屈辱,学作饥饿的鹰吞食着死蛇。
呵,每一个铜钱,都有血与泪的痛哭。
为了人,不妨当狗;为了干净的目的,手段不妨龌龊;为了事业的升起,灵魂不妨堕落。呵,我害怕这种人生的逻辑,这种逻辑是怎样的残酷?!
我不害怕艰难,但害怕武训式的痛苦。为社会献身,是自我的壮大,不是自我的凌辱。是人的闪光,不是狗的挣扎。
我不愿意想起武训的悲苦。神圣的人间总该美好一些。不该象狗那样卑微,象兽那样残酷。

辜鸿铭的辫子

红楼苏醒的钟声,也呼唤过你——穿着长袍马褂的教授辜鸿铭,让辫子拖到辛亥后、拖到“五四”后的辜鸿铭。
人们常常善意地评说着红楼里那些灼烁的星与晦暗的星,红楼外那些醒来的大街与沉睡的胡同;也常常谈论着黎明与暗夜交替的历史场面,谈论着历史在告别昨天时,总有巨涛般混杂的搏动,正剧、悲剧与喜剧,常常在天地间一起演出。
历史已跨进民国的门坎,他们还拖着清朝的长辫。王朝忠实的臣民为失去辫子而痛心疾首,为恢复辫子时代在作生死搏斗,于是,张勋的辫子军出现了,在北京城里象鬼魂一样东奔西闯。一场匆匆的梦,却传为千古笑柄。
而你,辜鸿铭,不是辫子军,又是辫子军。你也拖着沾满尘土的辫子,真诚地向新崛起的文化,进行过另一种干戈,另一种炮火的战争。也为了一条陈旧的绳索,一种沉重的负累,唱着荒唐而激昂的挽歌。
历史对你发笑,历史也对你悲怜。你涉过狂暴的海与寒冷的波,周游过西方列国,观赏过大西洋上空那清新的天色。你深造多年,讲着婉转的英语、法语与德语,感受过世界新的心境,新的风貌。时代明明让你充当冲出狭笼的鹰,但你却偏偏飞回笼里,用辫子把自己栓得紧紧,在寂寞的栏栅里,吞咽着干瘦的孔夫子,充当一个被禁锢的幽灵,做着冗长而残缺的旧梦。
呵,红楼的故土,辜鸿铭的故土,我们的故土,积习实在太深了。一条长辫子,几千年编织成的根。坚固的盘根错节,拔掉它何其艰难,费去了许多先驱者的血,也熄灭了许多象辜鸿铭那种本该灿烂的人生。

  注:辜鸿铭(1856—1928)名汤生,福建同安人。曾留学英、德、法等国,精通数国语言。曾为张之洞幕僚,清朝外务部左丞。辛亥革命后任教于北京大学,思想一直很保守,推崇孔子学说,反对新文化运动,曾把《论语》、《中庸》译成英文。


  我常常听到他的心跳
    ——缅念彭德怀

我和他曾离得很远。他,一个声名赫赫的将帅;我,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如今我和他离得很近。我常常听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那种我听不太懂的湖南口音。
他还常常走进我的梦境。那一天夜里,他骑着雪白的战马,从遥远的白云深处走来,从风雪迷蒙的长征路上和保卫延安的沙场上走来,从鸭绿江边战云弥漫的前线司令部走来。战马对着落日长鸣,在辽阔的原野上飞奔。
我顿时感到,这是祖国的良心在奔驰,从一个伟大的时代驰向另一个伟大的时代。
那一天夜里,我聆听着他的《自述》。悄悄抹去眼泪,细细端详他。他是那样憨厚,象是被田野的风雨浸泡得很粗糙的庄稼汉。
呵,祖国的良心本来就是这样真实,这样纯朴。
这颗心里,装着每一个小茅屋的疾苦,容不得天下父母还有艰难的呻吟。心,绝对忠诚人民的暖热,绝对忠诚于孩子的命运。
我突然记得那个时候,这颗真实的心难以呼吸,而那种虚假的野心,却象行空的天马到处横行。
呵,那时,母亲的心乱了,常常忧伤地流着泪。
如今,母亲已经安宁,她的伟大儿子离我很近。我随时都可以听到他的《自述》,时刻都可以感受到祖国的良心。
有这颗伟大的心在我身旁跳动,我会记得祖国,人民,母亲,我会记得一个中华儿女不平常的责任。


  洁白的纪念碑
   ——读《傅雷家书》

 (一)
翻译家死了,留下了洁白的纪念碑,留下了一颗蓄满着大爱的心。

 (二)
纯真得象个孩子,虔诚得象教徒,比象牙还缺少杂质。

 (三)
把全部爱都注入洁白的事业,象大海把全部爱情都注入了白帆。

 (四)
在莫扎特的曲子中醉了,因为畅饮了善的纯酒。能在善里沉醉的人, 才能在恶的劫波中醒着。

 (五)
雪,任凭风的折磨,雨的打击,总还是一片洁白。

 (六)
人的意志可以把雪抛入泥潭,但不能改变雪的洁白的颜色。

 (七)
我爱默默的白塔,翩翩的白鸽、白鹤与白鹭,但更爱洁白的、不被尘埃污染的心怀。

 (八)
比诗还令我泪下,比小说还动我情感,比哲学还令我沉思。征服人的心灵的,是心灵本身。

 (九)
心灵是文学的根柢。伟大的文学仰仗着心灵的渗透力,把高洁的芬芳注入世界。

 (十)
未能发现心灵的潜流,只能盘桓于文学的此岸,感慨彼岸他人笔底的波澜。

 (十一)
是时代的镜子。显示着一代天骄怎样闪光,怎样凋残,怎样怀着忠诚,至死还对故土唱着亡我的爱的恋歌。

 (十二)
是心灵的镜子,照着它,能使人纯洁,使人文明,离兽类更远。

 (十三)
对着洁白反省,才能清醒地淘汰一切不洁白。

 (十四)
如果我们的土地容不得这样的真金子,那我们的土地一定是积淀了太多的尘埃。

 (十五)
不懂得珍惜水晶心,那是真正的不幸。

 (十六)
粉碎物的珍珠不是悲剧,毁灭心的珍珠才是悲剧,被毁灭的价值愈高,悲剧就愈加沉重。

 (十七)
应当为失去江山国土而忧愤,也应当为失去洁白的心灵而忧伤。

 (十八)
正直的战士,保卫着祖国的森林、海洋、城廓和田野,也应当保卫洁白的心灵和智慧的前额。

 (十九)
纪念碑飞翔了,洁白复归了,我感谢春天母亲的情怀,她懂得爱,懂得珍爱那些和自己的乳汁有着一样颜色的儿女。


  我读着青春
    ——怀范文

我仿佛看到你在延安的窑洞里,在微明的麻油灯下,握着笔思索,忽而又在案头的黑影处,寻找着布满尘埃的墨水壶。
如今你已长眠,带着老人的干瘦与慈祥,躺在低垂着头的绿树下。但你的书还活着,是古老的历史,却溢满着青春。
我读着历史, 也读着青春。
生前你甘于“坐冷板凳”,不怕灯下度过长悠悠的寂冷的岁月;你甘于“吃冷猪肉”,不怕世人的冷遇和冷落,瘦而强健的笔,未赶过时髦。如今地下也是寂冷的,你后悔了吗?
我读着你的书,感受着历史的脉搏和你的脉搏,知道你并不孤寂。你有一颗温热的心,纵横于古今的大地,你与陈胜一起征战,与太平军一起冲杀,与林则徐一起禁烟。在冷静的历史法庭里,你明察着邪正与是非,你热烈地呐喊着,爱与恨都象钢铁一样结结实实,心未曾被庭外的喧嚣所动摇,你是多么严正的历史法官。
对历史忠诚的人,也为历史所爱。你远走了,历史还和你的名字紧紧连在一起。我和我的孩子,还在读着你的历史,你的名字,你的青春……


  你使我想起……
  ——致友人

霜雪已撒满你的双鬓。我和你是两代人。
然而,因为你,我重新唤醒了我的童年,我童年时那无邪的岁月,那颗在这岁月的河流中漂泊的赤子的心灵。
在你身上,我发现我倾心的那条清澄澄的小溪,那一块碧澄澄的草圃,还有常常入梦的那颗小白桦树,那样正直,那样纯朴,在沉重的风雨中,未曾低下过自己的头。
我还想起那些稻麦,那些缺乏美貌然而年年结穗的稻麦。那些缺乏娇艳、但乳汁丰富的生命,那些支持着我故乡人民生存与发展下来的无言的生命。
你还使我想起那洁白的蚕,为了吐出洁白的丝,吃着那么粗糙的桑叶……


  钉在散文诗十字架上的人
   ——去年,致病中的郭风

看到你鬓前飘动的白发,仿佛是刚从峥嵘的十字架上走下。
你一生都钉在散文诗的十字架上,在那里苦思,苦吟,苦挣扎。四十年日日夜夜,象一颗长在岩石上的榕树,坚韧地发展绿色的事业,不知遭逢过多少风吹雨打。
沉重的风暴袭击过你,喝血的棍子摧残过你。你爱恋的诗神,又朝朝夕夕折磨着你。而你始终苦吟着,歌唱着,用青的叶笛与黄的麦笛,吹奏着苦恋故土的歌。歌声吻着家乡象瓷器一样蔚蓝的天,吻着闽江与木兰溪流过的土地,吻着雏菊,菖蒲与蒲公英,还吻遍故乡竹叶、草叶与树叶上的珍珠,甚至是带着剑与匕首的麦穗、龙舌兰与仙人掌,带着猛气与野气的豹与刺猬……
你在十字架上,不顾自己的伤痕,只顾把心里挤出来的血,一滴一滴地滋养那一朵还很微弱的花,那一朵在文苑里还很弱小的花。但你的带着苦味的心血没有白流,小花在壮大,愈开愈潇洒。
你劳累了,此刻正躺在病榻上,但你一定还在苦思着。是想着《野草》和《赤壁赋》吗?是想着普列什文和他的《林中水滴》吗?是想着阿左林和他的西班牙海岸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猜想你此刻正在为幼嫩的歌者操心。我见过,当他们那幼嫩的歌唱响的时候,你高兴的那个样子,拍着《萌芽》里的诗芽儿,象个捡到蓝宝石的手舞足蹈的孩子。有时还望着夜空连连点头,又象个因发现新星而兴奋得有点痴呆的天文学家。
呵,你这木兰溪养大的诗人,人和诗一样富有魅力,叫我不能不悄悄学着你,也背起一个十字架,在长着鲜花与荆棘的、修远的路上,苦苦求索……

转载于中国散文诗

刘再复,著名文学理论家、散文家,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学评论》主编,现任美国科罗拉多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客座教授。主要学术著作有:专著《性格组合论》、《传统与中国人》(与林岗全著)、《人论二十五种》,学术论文集《文学的反思》;出版散文诗集有:《深海的追寻》、《告别》、《太阳·土地·人》、《人间·慈母·爱》、《读沧海》、《寻找的悲歌》、《刘再复散文诗合集》等;散文集有《共悟人间》(与女儿刘剑梅合著)、《漂流手记》七卷、《新世纪散文家·刘再复精选集》等。

刘再复散文诗

《太阳·土地·人》




第一辑 太阳


  地上有着无数太阳

我会永远爱着太阳的,我的光明之源。
没有太阳,不会有我,不会有你,不会有他,不会有山青青、水青青的人间。
然而,天顶的太阳只有一个,而地上却有无数太阳,象星星一样繁多,一样灿烂。
太阳有时从我打开的书页里升起,有时从我爱者的心灵里升起,有时从老师粉笔的芬芳里升起,有时从朋友辉煌的思想中升起,有时从远方珍重的祝福里升起,有时从身旁温热的语言中升起,有时从赤诚而婉转的歌喉里升起,有时从邮递员闪烁的汗珠里升起,有时从孩子微笑的酒窝里升起,有时就从你滚动着的暖流的手中升起。
人间到处都有太阳,时时都有米人的日出,时时都有希望的火光。因为人间有无数太阳,诚实与善良的生命太不断繁衍。自然的丽日照不进的心灵,才有不会凋零的春天。
我相信地上有无数的太阳,所以我未曾在狂乱的风雪中绝望,也未曾在歧路的暗影里落入深渊。我相信世上的道路固然有许多沟沟坎坎,但人间总有流不尽的光明与温暖。


  大地的胸脯全是我的田野

我酷爱大地,眼前无限展开的大地。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绵绵天涯,渺渺海涯,巍巍山崖。处处都任我阅览,任我追寻与求索。
我酷爱大地,脚下孕育着美、崇高、壮丽的大地。大地的胸脯全是我的田野,我的果园与菜畦,时时都可以让我耕耘,让我采集和收割。
我在溢满泥香的沃土里收割着稻谷与小麦金黄色的成熟。在花开满枝的梅树、杏树与苹果树下收割着飘动的清芬。在书本的深海里收割着躲藏的真理,象红珊瑚一样美丽、远古与今天的文明。
在风风雨雨的战斗路上,我收割着人生的严肃。在和朋友互相磋磨的朝朝夕夕中,我收割着生活的美满。在北上与南下的列车窗口,在绿柳轻扬的大路与小路上,我则独自遐想,收割着哲学的意蕊和诗的花瓣。而在那艰难困苦的关山危崖里,我又收割着不屈的理性和韧性。
有时,我还从一个初次见面的孩子那里,收割着对于未来的信念;从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那里,收割着火热的善良;从一个萍水相逢的旅伴那里,收割着山高海深的情谊和永远也难以忘却的智慧与勇敢。
大地的胸脯全是我的田野。没有一种陡然而起的湍流可以汩没这无边无际的土地与山川,也没有一种凌厉的风霜能阻止我的有形与无形的耕耘和收割。没有,永远也不会有。


  我爱萧萧风雨后

我爱萧萧风雨后。
萧萧风雨后,阳光是赤亮的,空气是纯洁的,原野是一派大清新。
风雨后没有尘埃。尘埃被沉淀到潮湿的地上,化作山野与草野的细胞。我喜欢无尘的,被风雨梳洗得青春气息更加浓烈的乔木与灌木。儿时我曾偷偷亲吻过一片还带着水气的榕树的碧叶,并把它卷成叶笛,对着葱翠的群山,开心地吹奏起单调的、原始的、对于故乡的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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